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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对面的男子,将那余棋打乱,推桌而起,随意唤了宫女替魏顾楚包扎,头顶上飘来了他淡淡的,微微醺醉的声音:“琵琶声闹心,爱妃以后就莫要去皇后那里闹了,如今可是记住这痛了?”

        卿世想谈慕笙未要自己离开,也不好请命,只是站在一边,待到魏顾楚包扎好,天色已经黑寂,宫女们点燃灯火,高台另一处,木远领着一个敬事房的人走过来,不经意抬首,喑哑:“今儿……”

        那冷玉一般的手如同桎梏着卿世的心口,他负手:“便就魏昭仪吧。”

        有什么东西掠过心头,尔后沉浮,卿世突然想到了流云的箴言:“你便沉沦吧,沉沦到最后,你是跳不出这深海的。”

        卿世怔愣时刻,那帝王已然吩咐如是:“木远……排个护卫,送皇后回宫。”

        此刻。卿世倏尔抬头望着一轮明月,朱红宫墙罪孽牵扰,楮墨在身后挑起一宫灯,幽幽冥火不知扰乱朦胧了谁的心意,凤辇身下软暖,十指却实是冰冷。只徒留她在幽窄中踽踽独行。恍然不觉时光荏苒。

        灯影佝偻,一袭曳地的血红色凤冠霞帔,挑开珠帘萧索,握着一柄白色玉扇,待那抹明黄跃入眼帘,快步朝自己走近。

        卿世心中暗暗嗤笑,那公主果真受人宠爱,想这如同迎接外国使臣的阵仗,更不用想先皇时候了。

        又吩咐陆翛然带好瑶琴。

        冰冷的手被干燥的大掌包裹。他靠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湿气:“让阿溪也跟着……秋儿看见必是要欣喜的。”

        卿世冷笑,嘴唇微抽动。他不就是想告诉她,谁是主,谁为客。只可惜,从早上心口就一直拗痛着,也怕是撑不过来来回回。

        她抬眸,望上他微蹙的斜飞入鬓的眉,还有清冷的,繁星闪烁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她没回头,淡淡道:“阿溪,随本宫一块儿。”

        坐着马车来到皇宫的承天门,声势浩荡,卿世坐上了早就为她准备的软榻,楮墨将瑶琴摆在她的面前。

        她看到莫清溪眉目柔软温纯,微微上调,是浓郁的笑意。青衣四绽,正站在帝王的身后。

        到底卿世是旁观者,这场戏,她从未真正介入。

        高台上是一缕清淡的琴声,却如同斧钺骤然削开混沌的尘寰。

        高台下,精致绝伦的轿子终于悠悠停下,尔后,几百人的仪仗队终于跪下。

        卿世不会忘记初见谈知秋的那一幕。

        数丈高台,睥睨放眼高台,那女子悠悠走出来不沾半分尘腥,如凝脂白玉一般的手,慵懒落在宫女的手背上,清秀凌隽的眉目,素颜面天,绛唇如苍黛一点。

        步子也太过小了些,一步一步,宽大的紫袍雍贵华美,随着细碎莲步,波漾幽浅,浮动缱绻。只是顷刻微微停住,仅仅只是站在城门前方,指尖晶莹玉润,半捻起柔软丝滑的裙裾,一抬眸,凌隽的眸光潋滟,如镜一般摄人。

        不骄不躁,她倏尔掠开裙摆跪在地上,俯身叩首,清凉的声音轻软:“幺妹知秋参见吾皇皇兄,万岁万岁万万岁。”罗兰裙铺散迷乱在地,众人惊颤,那竟是一个标准的,无一丝纰漏的大礼。

        那礼节不因她是最尊贵受宠的贵女身份而消减半分。

        面前的帝王一挥袖,只听见他清淡的声音,幽幽叩魂:“皇妹请起。”

        更让人怔愣的,是那帝王走下高台,去牵谈知秋的手。冰冷的手半挽着她的柔荑,她几乎是倚靠在他的身上,笑看众人跪拜,呵呵笑闹:“秋儿今天表现如何?二哥?”

        帝王淡笑:“暂且先让你见见你那清溪姐姐去。”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弦骤断,只听得短促刺耳的尖锐断裂声,指尖是尖锐猛烈的剧痛,断裂的弦在她的手背上狠狠抽出一条刺目的红痕,卿世的手骤然无力,痴然落在琴上,后背的裘衾也落在地上。

        莫清溪陡然回头,脸色苍白地看着她,步子像是要往前,但又是迟疑了一下。

        卿世淡淡一笑。

        待那贵女站在身边。

        卿世只感觉下巴一冰冷横跨,瘦削无骨的指尖在她下巴处缓缓勾挑。尔后,提起。

        眯着眼抬头去看她,卿世的手指几乎陷入了手掌心。

        冷嗤淡笑,很是骄纵:“二哥,这就是你十里红妆取来的皇后?”

        莫清溪刚想上前,却突然看到帝王的眸光淡淡落在正坐在软榻上,那女子的手背上。

        看来是不需要她了。莫清溪止步于此,忽而笑了起来,笑意悲怆。

        帝王淡淡地说:“叫皇嫂……”

        谈知秋有些诧异回头,触到帝王冷淡的眉眼,咬了咬唇,正想掀了裙摆跪下。

        那一刻卿世有些恍惚,几乎是警醒的,她手微动,已然搀了过去,硬是让那公主站了起来。牵了唇畔一丝苦笑,出口的声音有些沙哑:“怕是担待不了公主这份大礼,”说罢,她从软榻上慢慢站起,抬手将她那珍爱的瑶琴亲手相送,“算是本宫一份薄礼,请笑纳。”

        蒸熏的热气不知怎么的一股脑涌上脑海,腿一软,她趔趄倒在软榻上,意识已经是极为昏厥。

        不啻就是这样了,手仓皇扶向额头,却突然被一个手拂开,温热的额头碰上冰冷的额头,她恍惚中触到一双冷淡的眉眼。

        他放开她的手,身子远离,只是回头说:“是风寒,宣太医。”

        放了软榻前的纱帐,眼界突然是一片金黄。

        不知过了多久。

        那一晚,卿世从漫长的黑夜中醒来,吃力抬眼看着周遭的一切,已然身在未央宫殿内。

        “醒了?”微一扬黑色的长袍,床头,他负手而立,背影佝偻,身后铺张的黑发掺着几缕银丝。

        卿世眉宇间惊惧一闪,猝不及防后背撞到床榻,她拗痛哽咽一声,抬手抓住凝白的玉扇,胸口心急火燎烧灼着,感觉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微微出声,声音是极小,倒是跟没说是一样一样的。

        “你怎么来了……”喑哑微弱。

        卿元回首,眸光如同苍狼一般深沉老辣。

        卿世捂着胸口低声咳嗽了起来,硬是牵了苦笑,手都在微微颤抖:“前朝当权者都是不能入后宫的,皇上是怎的允许父亲进来的?”

        “哼,”卿元低沉冷笑,一掀衣袍,黑色的衣袍当是与夜色都缠绕一起,“你当真以为重嘉帝那些小计谋能扰得了为父?”只手抓住那青黑的鎏金床榻凤头,卿元猛地坐了下来。

        卿世慢慢平复了心口的惧怕,混合着夜色,暗夜中骤然一声女声仿佛在她脑海中回荡。似是那么多年未曾回想,心口的震颤仍如当年,不增不减。

        那个丑颜女人青丝变白发,常常拖曳在地上,孱弱靠在她的胸口,她当年仍是个小孩子,却见得这样血腥残忍的场面。

        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哭着闹着,女人抬手拂去她的泪水,喃喃她听不懂的话:“命中劫数,你终究是要回去找他的……”她闭了闭眼,泪水顺着惨白的脸流淌下来,“便是按照世儿想做的去做吧,莫要爱上一个不敢爱的人……不要像娘亲这样……终究是错爱了……”

        曾经是决绝疯狂般的痛,她几乎是想手刃那朝堂的名义上是他父亲的男人。而如今,又是为何而罢手,为何那心口刀光剑影的恨意逐日稀释,末日奉减。

        莫不敌那一句一句,哪怕是温水天临死都要在她耳边讲的话。

        “不要恨……亦不要替母亲去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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