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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耳畔传来他笃定沉稳的心跳,四下虫鸣凄切,霎时,卿世蹙眉,尖锐的耳鸣刺痛,那疼痛穿过耳膜渗入胸腔,包裹那冰冷的心脏。她喘息着,仰头,干涩的唇微张,神色不明戚瞧着谈慕笙那浅淡的笑,她迟疑伸出手,又陡地落下,他却攥住她的手腕,她顿觉吃痛,只听到谈慕笙意味难明的沙哑的声音:“是谁?”她突地睁大双眸,只是垂眸盯着那明黄袍上落地的白豹龙纹,忽然泫然一叹:“一小叫花,今早讨来的,只是瞧着可怜罢了。”

        她拂开那人的手,屈膝向侧跪爬了几步,敛了裙裾,将那凌乱的碎屑死命拍得散了,厚重的白衫却还是污秽斑斑,心中只觉颓败,起身,头也不会向屋内走去。倘若……卿纆不能留在身边,那只若能将她安置边陲乡村,许个人家,过些衣食尚足的日子,也不枉她的愧心,但若真告诉谈慕笙,卿世怕卿纆命不保。她还困然今日谈慕笙为何来找她,原是此事,必是陆翛然早早给他说了去。

        卿世不知道自己此刻竟会这般心乱如麻。从何时起,他和她以这样一种异怪的关系安处着,暧昧不谈,憎恶不谈,扶持不谈,背叛不谈。他忽冷忽热,忽急忽缓,无形间好像能变幻各种战术去对她。她心中那道温融哀细的光火孱弱,不定的明暗交错,最后却只剩孤茫。

        好像时间就这般过去了。

        祉梁皇都,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夜下。

        一女子一身宽大琼黑亮紫的百绉裙,烟罗色的薄纱遮面,只余留一双柔媚的眼睛。而她有些紧张,在皇宫偏角一片厚密的竹林中徘徊,似是在寻着什么人。

        突地,她身形一颤,旋即向一旁窸窣作响的黑暗中倒去。

        “云画……”那人紧紧攥住她细弱的手臂,女子低声颤颤道。

        “重嘉帝战出在外已五个月,想他在黔北与北戬打得火热。天高皇帝远……是时候了……”在飘忽清冷的月光下,那男子一双狭长的凤眸在他俊美的脸颊上投下一层暗稀的阴影。他薄唇微勾,眸光诡谲沉黑。

        那女子痴然望着他,摩挲着脸颊将薄纱摘下,踮起脚揽住谈云画的脖颈——赫然是魏顾楚。

        “顾楚……你知道怎么做吗?”谈云画低低哑笑起来,探寻看向魏顾楚期盼仰慕的眼睛。

        “还是怀疑我么?”魏顾楚突地轻声笑道,垂眸,眸光潋滟几丝受伤,“你许是知道的,这皇宫没有顾楚的位置……但是云画你……心里有。”

        谈云画淡笑,抬手摩挲魏顾楚的眉眼,看着美人微闭的轻颤的眼帘,指尖滑腻如酥,他突眸光阴寒,逐渐隐没在诡暗邪魅的笑意里。他倏然抬头,看着清寒的明月皎洁,光华轻绽落在他俊逸的侧脸上。

        四年……灼妃宣读圣旨的声音如洪钟撞击着他,他跌跌撞撞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如雪,眸光破败颓唐,冰冷的青砖像细密的针尖穿透他厚重的掌心。他扭曲着脸,心口被刀尖剜开破开的痛,他绝望趴在青花砖上,看着那个白衣少年平缓稳重的步子落在层叠的石阶上,回首俯瞰天下。——是他恨极的模样。

        他忽又想起先帝在位约莫六十年左右的事情,当时灼妃,宣妃盛宠,顾妃惨遭冷落,在先帝寿辰之日的祉梁大殿上,那时他还未及笄,他身为最长的皇子演绎舞剑,剑端如飞花凌月,玄衣滚颤如莲,光影佝偻,人影纷杂间错落着父皇含笑的双眼。舞毕,他跪倒于金銮座椅前,顾妃代他领下父皇赏的玉如意一柄,他欣喜若狂,退着归位。

        尚未落座,骤响一道霹雳状的琵琶音,在一曲十面埋伏之中,六岁的白衣少年灵活飞跃旋转,纷乱徜徉的罗袖四荡,脚步灵越如生花,凄绝狠戾的女舞霎时平生几丝孑然潇洒的味道——举朝震惊,尝还听闻二皇子年少风流,容颜倾国,谁曾想年仅七岁然容貌雌雄难辨,精擅女舞。众人皆都摸不清皇上的心意,却只瞧见帝王斜倚鸾椅,颔首看着且唇畔含笑,眸光晶亮却喜怒难辨。

        众人面上无虞,私底下皆笑二皇子纨绔。

        可谁曾想,这风流皇子最终却位尊极颠,运筹帷幄,指点江山。

        “行动就在这几日了……不可再拖了,”谈云画下巴顶在魏顾楚柔软的发顶上,声音温柔含蓄,眸光却是阴沉,“你父亲可还谈妥了?”

        “妥了……”魏顾楚朦胧迷糊着双眼,只是甜甜地说,“他说这几日军队向建安这来迁,皇上得了消息也未必赶上来……况且耶律寒也与我们协议了,西北二十三州尽数归北戬……”

        颜云阁内,莫清溪歇下,耳边却窸窸窣窣几个宫女的脚步,帘幛被倏然撩开,她只觉一阵微凉的风打凉了肩臂,方才轻颤激灵了下,一阵幽淡的风袭来,身旁的婢子俯身细声道:“娘娘,云越王到了。”她心口一凉,脑袋轰鸣一想,也不及梳洗换衣了,只是随手套了件青蓝的秋衣,拢了拢领口,睡眼惺忪摸索着脚奔了出来。

        只是可怜见谈越正襟危坐,一身方正威武的紫衣重臣朝服,沉水香木的朝珠迎着作作索索的灯火摇曳出清冷的光晕来。他见莫清溪匆忙跌跑出来微觉讶异,起身微敛身退了几步,忽的明了过来,只是哑笑:“嫂嫂,夜半前来不是报忧的。”

        莫清溪跺了跺脚,辗转片刻有了几丝恼意,衣衫不整,不知进退。

        “你这婢子不知伺候娘娘落座?”谈越徉怒道。

        却只见莫清溪身旁的婢子紧张扶着她坐下,深蹲仰目为莫清溪整理衣衫。而另一婢子衣容皆在上乘的,从一旁原木柜里抱了摇曳的珍珠帘,在昏暗中摩挲着银钩缓缓挂上,只把二人隔了开了。

        莫清溪缓了一盏茶的困意,只是半含惺忪的睡眼,幽幽缓缓地道:“你们便都退下吧……云越王,何事?”

        宫女们接二连三尽退下了,谈越眯着眼看着帘内模糊的人影,嗓音微哑:“阿溪可还记得十几年前,那个雨夜……”他声音清冷,在如同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寒沉,恍惚中,如同一把巨石锤砸在莫清溪的胸口,她只觉肌理都烧灼怒涨起来,眼也一瞬皆睁大了,她默了半刻,突地微嘲道:“不敢忘……那个欲死之夜。”她紧了紧眸子,面目皆肃然起来,十几年,一错皆错的事,将她人生都改变的憾事,也是她与谈越的心结。

        “那日,将你赶出宫去,不仅是我的决定……”谈越淡淡道,如同诉说一个平淡索然的事情,“更是母妃与皇上的决定。”

        莫清溪脸色煞白,紧握椅柄的手冰冷发僵,不由得颤抖哆嗦。

        “母妃素喜爱你,是因你母亲是她旧交。可你也知你父亲是谁,你也知你是谁的血脉……钦天监夜观天象有异,有煞星藏居皇宫内,后又直指莫笑宫里,先帝必是不会疑虑母妃的……”

        莫清溪思绪一晃,便又似到了那天。大雨倾盆,猛地砸在仅有八,九岁莫清溪幼嫩的脸上,几个宫女掌掴她的脸,使着蛮力猛地踩跺着她,她紧咬着唇不吭一声,只是翻滚闷哼着。凌乱的尘土烂泥污秽了一脸,她的伤口被蛰得生痛。

        几个宫女早见她与三皇子嬉闹便妒忌不爽,方才下手狠厉了些,打得莫清溪已难说出话来了,才到宫内禀了。

        莫清溪只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是谈越不留情面的暗话:“这样偷东西的婢子,要她有何用,拖出去丢了……不要伤及性命就是。”

        “慕笙哥哥,不是我……不是我……”她晕眩至极,只知暗喃一两句。

        后来,她被掷出宫门,竭尽全力躲在一个僻静的王府屋檐之下,动用最后的内力护体,只觉得自己恐将难以熬过这个晚上了。昏死的梦里,她忆及三岁丧父丧母的她被灼妃接进宫中,同谈知秋,谈越,谈慕笙一道读书,一道玩耍之景。七岁时寂寞的夜晚总是摸索到冷宫向宣妃学习她洗尽铅华呈素姿的霓裳舞……期间又为谈慕笙所深深折服。

        后世众人皆知道月华郡莫姬会跳惊天下的霓裳舞,是传世唯一之人,却不知,如今位登九五至尊的那个人也是会跳的,且莫清溪也深知她是断断不如他的,但宣妃在冷宫突然殁了那一年之后,他却再未提及此事。

        “那日我与皇上皆坐在殿内,只听得外面的雨声,也难辨你的状况,只是急急将你送了出去,一时欠了考虑,失了周全,后来方才寻不着你了。”

        莫清溪只是痴望着眼前婆娑的暗影,忽的闭上眼,有一道滚烫酸涩从紧闭的眼帘中溢了出来,她也不拭,只是任由它逐渐冰凉。

        “那一夜,莫笑宫所有宫女太监都被置换了,乱坟岗一夜间多了数百具尸体,坊间议论纷纷。后来在卿元的府邸寻到你,已是多年后的事了,谁曾想物是人非,你不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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