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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没有瑰丽的宫殿,没有璀璨的灯火,只有一片昏暗冷清下那人晦暗苍青的眉眼。

        伤口已经包扎好,他瘦削的手指舒展躺在锦被上,那温度冰凉的吓人,迅猛从她的指尖攀索上她骇惧的心头。

        守夜的滕女更替前来换更,陆翛然唤来薄氅,劝她歇息。卿世半瘫在谈慕笙的榻前,不闻不顾,只是呆望着那一片颤动的流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滚动。她又想到多少年来多少个难以忘怀的一瞬一瞬,那年卿相垮台,他是如何在未央宫的碎石路上,那般笃定清冷幽暗深远看着她,那般糅杂着沙哑的:“好久不见。”再往前,记忆兴许已然模糊,但是那团攒簇炽烈的桃粉如同烧灼一样在她的眸前游走,那时她方才只是卿相之**,一朝宫宴相知,那如同宿命一样的暗吟,‘这样的他,必是再也忘不掉的’。

        卿世轻蹙眉,收敛裙裾,眸光微颤,指尖在锦被上徐徐摩挲。

        倘若当时她未获询北戬攻城的消息,她可会如此冲动不顾阻拦冲下城门?她又缘何在这凄冷之夜毫无来由升起火,如此冲动行事?她始终觉得此事蹊跷。她侧了身,目光在远处那漆黑如墨的帐外逡巡。似是有一张细密紧实的网,将她不觉收复。

        是夜,这是那边送来的第七个消息。

        “爷说的话,可还有定法?”那声音细若游丝,青黑如墨的大氅密密罩盖那女子的颜面,只见她对首一位魁梧高大的蒙面硬汉,茂密蓬松的胡髯遮不住那人凌厉的轮廓。只听闻一声平淡粗糙的冷笑,那女子踉跄几步,已然被那男子扣住。“爷的令,你只需听了随了便是,何苦问那么多?”说罢,他旋即转身,施展轻功,纵身冲入灰暗的夜幕之中。

        宫女们来来往往伺候着,卿世暂且帮不上什么忙,便踱着出了殿,今夜注定不眠,两国交战,胜败流血亡散乃是常事,但此次……受重伤的,却是他。训练有素手执枪戟的铠卫四处巡逻,各个营帐灯火通明,流光四溢,但始终让人徒增慌冷之感。一种难以抑制的心慌与寒颤如丝抽覆,索索在她心口抽动挤压。似乎哪里出了错,哪里她忽略了,可就是在此刻,冬后的薄霜染了锦鞋,隔着罗袜,就是贴不到脚心,自始至终的不痛快,她绞尽了脑汁,慌了神思,也想不出。

        而后的两日,北戬连夜出大军来犯,都被邹忌硬生生抵住了。敌军的气焰嚣张,想必是窥破了什么,邹忌战归却神色凝重,目光如刀剑,时时显现出破败严厉的神色的来。又是一夜例行入主将的帐讨论军情,卿世独坐帐中许久,也未听到传召,心口便隐现几丝不快郁结之感,促着邹忌的帐子行去,不到三丈之处便听到凌乱的争怒之声。

        “那女子,随行帝畔,深得陛下信任,陛下深深信任的,如今诸位异议,有何道理?!”似是邹忌低沉愠怒的声音。如同遥远的梵音,重重砸在卿世的心口。

        “自然不会,只是将军,不知为何走漏了消息,传到了北戬那里,如今陛下重伤不醒,如果不是内鬼,北戬又怎会气焰如此了然嚣张?”那声音急怒粗野,是强强抑着也难抑的疑虑。

        卿世不顾军卫的阻拦,掀开厚重的幛。帐内火烛抽动通明,炽烈火辣滚滚绽放在所有人的脸面上。卿世螓首淡淡道:“如颜深知,此时说什么诸位将军也是不会信的……”她顿住,手臂一颤,挥开了两个个欲要上前的军卫,她那纤纤细指下顿生一阵凌厉的掌风,锦袖飞舞撩荡,两军卫纷纷踉跄,栽倒在地,卿世冷清浮动的眼波流转,在通明的帐前,直直站定,“陛下重伤未愈,军心不稳,如今首当其中,应稳军心,如何稳?放出陛下安好的消息,在军内张贴字报,杀敌五十,赏银五两,杀敌一百,赏银十两,杀敌五百,赏银五十两。杀敌人数最多的,陛下亲自接见,凡在职者,官生三品,为兵卒者,任军长,统领纵横一军。当然,面圣之日,还需诸位将领周旋。其次,锄奸。放下消息,若次日北戬色无异状,仍气势汹汹,仿佛早已料想,将军必可料定,这奸贼……”她氤氲幽暗的眸光如燎火盈原,簇簇然然,涤荡几丝迷离与冷狠,又霎然隐没在漆黑的瞳仁中,“必在如今在座各位之中了……”这招棋下得妙,可能将那奸贼逼得今夜便前去透信,也许不必,但也可在军中细细排查几日,揪住他也是亟待的是……无形中撇清了自己的疑想。

        她微冷的声音落定,大帐内一片静谧,随即便有几声窸窣暗碎,卿世抬眸,忽的扫过蚩坤昏黑的眸光,心口一跳。她敛了袖口,拂开颊旁几丝墨丝柳绦细发,又轻慢别在耳后,目光软暗,微有些惫色:“如颜随行陛下许久,也深知陛下心地……如今战局不利,陛下必不愿看到军内将士互相顶针猜疑……”

        “属下只想问,如颜大人是被帝王南下微寻寻中的,一入宫便官拜三品……大人在舟山遇圣前是什么行当?还望大人如实答了,谅解属下冒犯。”蚩坤猝然出声。

        卿世眉端轻跳,心口浮上一层冷暗,可不要如她所料想的才是:“如颜舟山盐商如安的二女儿,自幼便熟读四书兵法……”她眉微蹙,唇畔微勾一丝晦暗不明的笑意,漠冷,“将军在外镇守疆土,未曾想对千里外的朝中之事如此谙熟老道……倒令如颜有些汗颜……”

        “大人不知道,属下乃是魏竹铭大将军的养子,母上也是当朝宫闱内的女官出身,自然对这些事了解些……”蚩坤从容道,眸色却旋即一厉,“属下早边对军内不得有女子这一例令了然于胸,况且这女子还身份来历不明……”蚩坤顿然,倾身在甲内摸索了一阵,忽的展开一张纸,呈到邹忌的面前。“属下前日便遣人在舟山郡走访巡察,舟山郡确曾有一个名叫如安的盐商,但在几月前暴病身亡,全府之人都遭不明贼人的屠杀……”蚩坤步步逼近,眸光含嘲,“大人接到消息也必定比属下早……亲人遭受残害屠杀……大人方才陈述自己身世时……字字竟微露半分痛苦之意……”

        “如今已然是深夜,诸位将领难道都忘了彼此的来意了吗?如今竟在此争论此番全无凭据地猜疑叵测……如颜姑娘,想必你也疲累了,不如先退去吧。”邹忌正襟危坐,目光凛然,却盈荡浩然正气,给人平生添了几丝平落踏实。

        蚩坤陡地急急出声,目光猩红:“将军?!这……”

        邹忌眼光锋锐如冰渣刺雪,忽的锐敏飞射向蚩坤,薄唇微动:“魏将军的神武我也是曾见过的,与你今日单顾那些不必要的鸡毛蒜皮全然不同的气力与模样……全然不同……”他忽的转头,抿唇,微动下颚,轻点头,示意卿世退下。

        卿世定定看向邹忌波澜不惊的眸光,微微垂眸,掩下眸中几丝凉意,旋即侧身出了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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