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下界凡尘里似癫如狂的白云一身朱红色官袍滚了尘，正扯住玉骨衣袖，哀哀地央告他道：“阿爹，你莫要走。”

        玉骨挑眉，手指着黑掉的日头，对白云道：“你瞧见了没？”

        白云茫然地睁大眼，望了望天，随后愈发茫然地摇头。“孩儿什么也没瞧见。”

        可不再辉煌的日头落在白云朱红色官袍上，粒粒皆如暗夜深影。

        玉骨蹙眉，拿手指抹了一把落在白云官袍上的日影。影子竟然犹如活物般窜逃，在玉骨指尖发出吱呀一声轻叫。

        ……有意思。

        玉骨拈起那一缕尖叫的斑驳日影，提到白云鼻尖底下，又问白云道：“你瞧见了什么没？”

        “啊？”白云呆呆地张大嘴，一双原本清澈乌亮的眼珠子拼命瞪着玉骨指尖中的虚空，好半晌，愈发呆地摇头。“孩儿、孩儿什么也不曾瞧见。”

        ……合着当真是凡胎肉眼瞧不见的妖灵。

        玉骨勾起半边唇角，似笑非笑地，施施然掸开拈在指尖的小妖灵，将单手负在身后，又仰头看天。

        白云不晓得他在看什么，也跟着他一道，呆呆地张大嘴望着天。周遭荒庙破观人声寂寂，野草蔓过了一人一妖的膝盖，在这妖异的黑色日头底下，就连鸟虫都不叫唤。

        不晓得过了多久，白云突然啊了一声，低下头，作势就要双手捧起玉骨那只手，口中惊诧地叫道：“阿爹，你的血不流了！”

        玉骨一愣，这才想起先前在万年县白云的别院官邸内，他为了要证明自家是妖，曾故意弄破了手掌。这会儿被白云惊诧着提醒，他方才勉为其难地、懒洋洋地低头看了眼先前伤口——血确实不流了。

        “白云，”玉骨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可知它为何不流血了？”

        白云眼神闪烁了一瞬，口中却兀自道：“孩儿不知。”

        玉骨微一倾身，逼近白云。“你疑我骗你？”

        白云下意识又往后退了半步，黑漆漆的眼眸中神色愈发闪烁不安，手指攀住他衣袖，近似于哀伤地求他：“阿爹，孩儿什么都不知晓、什么都不在意，只求阿爹您莫要走。”

        玉骨冷嗤着甩开衣袖。“我既非你亲父、又不与你沾亲带故，你这样百般地痴缠于你，莫若扪心自问。白云，你究竟是道义上过不去，想着要回报我过去十年间的养育之恩；亦或仅仅是痴缠，想着与我这只妖……长长久久地过活呢？”

        白云眼神闪烁，低下头，鼻息声粗一阵细一阵，异常不稳。

        玉骨晓得这是问到点子上了，自家先点了个头，带笑叹了声：“合着你是贪恋我容色好，想着与我如此那般。”

        “不、孩儿……孩儿没有。”白云嗫嚅了半晌，声音越说越低，面皮涨得通红，原本多情俊俏的一双眼在眼尾处也飞了抹霞彩。“阿爹，孩儿、孩儿不敢有此等念头。”

        呵！不敢，却不是没有。

        玉骨懒洋洋地拿话语故意去激他。“我看你啊，就是存了这个不该有的念头。喏！若你当真是想报答我的养育之恩，便是在我离开后，随便找个山头替我立生祠也成，亦或是寻常年节里派人去各地庙观多加奉养。可你一样没做，反倒是巴巴儿地做了个混球官儿，一心一意地，只想着要怎样权倾朝野。”

        玉骨顿了顿，随即自家先笑了。“私心私欲这样子重，倒真是，另一人了。”

        前世小道士也曾被奉为国师，享尽锦衣玉食，上至天子、下到黎民百姓，见了他无一不恭谨下拜。

        可那时……

        小道士依然清清白白，宛如道观上那顶玉莲花。

        玉骨眼眸中的光渐渐转为幽暗。他最后叹息了一声，抬起被白云扯住的衣袖，身形渐渐地隐没于浓重妖雾中。

        从雾气中遥遥地送出一句：

        -“从今往后，你我再不必相见了。”

        依着玉骨的本心，在彻底告别小白云后，当务之急便是要去上界三十三天瞧一眼到底发生了何等状况。奈何脚下一生风，就莫名其妙拐了个弯儿，居然又再次去了芝叶城人间与妖界鬼蜮相连的蒹葭巷子尾那家字画铺。

        字画铺子前依然蹲着两只半残的石兽，朱红色的门板漆面剥落，在推门进入后，入目一片荒凉。蜘蛛网倒吊在椽子上，破旧木梯一走一吱嘎。

        玉骨施施然到了二楼。

        刚到，眼一眯。

        花清澪一袭红衣背对着他，墨色长发飞流直下三千尺，手中仍旧倒提着那盏似血的引魂灯笼。

        “你果然在。”玉骨懒洋洋地靠在门边笑了一声。“敢问花使者，难不成，你是特地在这儿等我的么？”

        花清澪提灯转过身，眉目奇美，话语间却异常森冷。“怕你将我这盏灯笼给偷了。”

        玉骨眼眸中漾起恍惚笑意。“我偷你灯笼作甚？”

        “妖术对我无用。”花清澪抬眉盯着他那双漾起笑意的眼，一语截断道：“就算是上界瑶池那位亲自到了此处，所谓颠倒时空、惑人心智的妖术，对我也无用。”

        可万年前，与花清澪同为上古仙的南极星君分明就败于那位妖帝的一笑倾城中。几乎是甫一打照面，南极就溃不成军，就连掌中剑都丢了。

        玉骨懒洋洋地，似笑非笑。“我惑你作甚？”

        这句话似真似假。

        又或许，

        惯例半点儿都做不得准。

        花清澪却像是也懒得猜测他心思，直截了当地道：“南极殁后，上界大乱。你若是此刻追入上界三十三天，兴许尚能赶得上见他一面。”

        “他？”玉骨眉头不自觉地跳了跳，嗓音儿都险些变了。“……哪个他？”

        花清澪却又不说了。

        一魔一妖，在这空寂的、落满尘灰的狭小阁楼内，谁也懒得看谁，谁也不想兜搭废话。风却充盈着阁楼，空气中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备受压抑，鼓荡在心口与呼吸之间，一起一忽，飘飘然不得落着实处。

        到底是玉骨沉不住气，率先开口道：“我不去上界瑶池。”

        花清澪摇头。“不在瑶池。”

        那盏血色灯笼中一无烛二无火，却噌地一下亮了，映得小楼内阴冷如雪狱。花清澪声音愈发地冷下去。“你也不必再下去渊狱寻他，天上地下，无一处能再完整寻得他。但若是你仍顾念旧情，倒不如趁着此刻，上去一趟。”

        玉骨勾唇冷笑。“不去！”

        -“去不去随你。”

        花清澪说完就提着灯笼转身，墨色长发迤逦拖曳过菱花窗的一瞬间，声音远远地飘来——

        “所谓上古大妖者

        天上地下

        不过一念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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