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十年后……
确切地说，是某日。
玉骨突然间在妖界府邸中坐立难安，外头不是天光，至少不是凡世间的天光。他来回踱步，香云纱织的罩衫笼在身上，浑似不胜衣。
“大、大人，”一旁的小妖结结巴巴地偷窥着他神色，小小声禀告道：“您前日让小的们去查旧志，小的查着了。”
玉骨脚步一顿，回过头，碧青色眼眸中窥不清悲喜。“查着了？”
“查、查着了。”小妖被唬得结结巴巴地咽口水。
玉骨天生一双妖瞳，在妖界，他再不掩饰。于是也就从没谁能直视他那双碧青色妖瞳内的幽光——似魂灵出窍，总会战栗。
玉骨也不打算难为这样一只小妖，收了眸光中的威压，淡淡地道：“既是查着了，且拿来与我看。”
小妖低下头，战战兢兢地将一本沉重旧书双手举过头顶。
是一本极旧的书。
滚着烫成暗金色的字。
见了，便足以令众生神魂颠倒。
玉骨抬手抹去封皮上附着的强大妖灵，正待要翻开，耳内却传来一阵细细的千里传音：
-“大人，万年前那段旧事不可查。”
玉骨半垂眼，懒洋洋地嗤笑了声，对藏于指尖与书页间的小妖灵道：“若往事皆不可查，那，留你何用？”
他说着指尖轻掐诀，作势要随手抹去这道小妖灵。
那小妖灵果然慌乱成一团，声音揉得尖尖细细，求饶道：“大人大人，手下留情。”
玉骨才懒得搭理它，万年前那桩旧事已经锁住了位妖帝，至今仍在上界三十三天瑶池底内用锁链套着呢！他一日不知晓万年前那桩秘辛，一日便难保终有换他玉骨被羁锁于雷火劫狱中的悲惨时刻。
书页刷拉一声被掀开封皮儿，露出里头稀疏的几行妖界文字。流畅宛若流水，每个比划曲折间皆蕴含道符阵法。
玉骨勾唇，呵了一声，凉薄地转过头，指尖拈起那本书随后啪嗒一下高高抛入虚空。
妖界并没有所谓天，也没有所谓地，这一切都是妖界的天与地，一切构造都与三界不同。人、仙、鬼走的道儿，从来都与妖界无干。这里总像是笼罩着一层经年不散的雾，脚下虚飘飘儿的，似踩在实处，实则没有。
玉骨一袭香云纱的罩衫也就渐渐地隐没于妖界薄雾中。
书页上描绘的万年前场景一幕幕呈现在他眼前：
万年前，妖帝冲入上界，一路遇神杀神、势如破竹。
于瑶池边陡然迎面撞见了上古仙人南极星君。
一仙一妖，直斗到地暗天昏。
直到迷雾中妖帝终于现出了真容……
迷雾散去，那位万古大妖帝的容颜在云端后清晰宛若刀镂针绣，天上地下，再无一人、一仙、一妖能描摹出那副容颜。
正持剑杀来的上古仙南极星君突然间怔怔，呛啷一声，宝剑掉落云头。
-“……可惜那是一副，提笔就会落泪的容颜。”
在玉骨流转于人间世的第七遭儿，濒死的大昭帝君在被画师问及是否要为男宠玉骨留下画像时突然间勾唇笑了，随后摇了摇头，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远方。“你们描摹不出。”
彼时玉骨尚不曾完全懂，或他那会儿自认为懂了苏醉话里的意思，但直到今时今日，在万古志中真切见到了那幕，玉骨才晓得……原来他从来就没听懂过。
他从不曾懂得苏醉。
他心心念念追逐了九世九生的苏醉，原来不过是上界三十三天那位上古仙南极星君的一念化身；他心心念念追逐了九世九生的念想，原来不过是个妄想。
就连这九世九生苏醉对他的一切宠爱、一切憎恨、一切的缠绵缱绻，原来都不过源自于万年前云头对峙的那一幕。
那一幕……南极星君终是弃了利剑，从天然重瞳内怔怔然掉下惘然的泪。
世有大妖
能颠倒时空
混乱众生梦境
万年前，就连身为上古仙的南极星君也没能逃得过。
妖界薄雾中那本得之不易的古书片片被碎了灵，一片片，在淡青色雾气中坠落犹如青雪茫茫。被捏碎的书中小妖灵蝴蝶般逃生，振动翼翅，每个字都化作一只蝶，试图从玉骨周身散发出的强烈杀气中逃出生天。
玉骨扬起头，目视一片片翩然坠飞的青雪，好半晌，终于放声长笑。“哈哈哈哈……”
原来，
终究不过是虚妄一场。
原来，
终究不过是他自家痴心。
十年后。
人间。
哐当哐当，两个红衣衙役走在前头，一个敲铜锣，另一个敲金鼓。后头跟着的两个衙役负责洒水净道儿。
街头两旁店铺的人眼睛密密麻麻，人人都挤在后头，想看，又不敢看。
窃窃私语声宛若波浪般一阵汹涌过一阵。
-“是那位大人来咱万年县了。”
-“听说那位大人到何处，何处的贪官污吏就要瑟瑟发抖哩！”
-“可不是哩，没见咱们万年县那位县太爷都早早儿地撅着屁股跪在衙门口了么？”
窃窃私语的老百姓们互相瞪眼，随后爆发出一阵阵远比波浪声更汹涌的善意大笑声。于是又有妇人们的声音加入：
-“嘻嘻，听说那位大人长得极俊。”
-“可不是哩，他中状元郎打马游街那天儿我还没出嫁呢，在京都曾亲眼见过。”
-“啊快说快说，快说说，那位大人到底有多俊俏？”
妇人们嘻嘻地笑着，早有尚未出阁的姑娘家羞答答红了脸，推开绣楼菱花窗含羞带怯地往街面上偷偷地瞧那顶墨绿绒缀红缨顶儿的官轿。
官轿由四人抬着，颤悠悠行走在洒水净道后的街面。
轿前不出所料地有人拦路喊冤。
轿子停了一瞬，带刀护卫走到轿窗前轻声低语了：“大人，又有人喊冤。”
从轿子内传来极动听的少年郎声音。“若是当真冤屈，不拦我轿，也冤屈；若是故作冤屈，便是拦住了我的官轿，本官又能如何呢？”
街面上、绣楼内的人语窃笑声都随之静了下去。
少年郎声音宛若从天空降落的甘霖雨，又或是上古传说中能动天听的琵琶语，一声声，一字字，皆足以绕梁三日。
慢慢儿地，绣楼内尚未出阁的姑娘们率先红了脸，眼眸中汪汪的，恨不能渗出一池春水来，好教官轿内那位少年大人知晓：妾慕君兮君不知。
就在众人都如痴如醉的辰光，冷不丁从街面上迎面施施然来了一人。来人手摇洒金折扇，眉目似半笼着纱般总嫌瞧不清，抬脚间就轻巧路过了那位拦路喊冤的冤主儿。在这位少年大人说完一段似是而非的绕口令后，来人懒洋洋地嗤笑了声：“放屁！”
这一声“放屁”，顿时如有实质般，熏醒了一整条长街的人。
人群纷纷转而怒目瞪视来人：
-“哪里来的竖子？”
-“好大的胆！”
-“放肆！”
来人迎头顶着众生怒骂，说笑间早已施施然走到了长街中央那顶墨绿绒戴着红缨顶儿的官轿前，手中洒金折扇轻摇，凉凉地笑了声：
-“一别十年。小白云，你好大的官威！”
一直沉沉遮断众人视线的幕布猛地被一把揪下。
官轿内那位声线足以绕梁三日的少年郎大人探身出轿，脚下尚未来得及沾地，口中早已急切地呼唤出声：
-“阿爹，你终于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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