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玉骨游曳于芝叶城众妖鬼之间，墨青色长发鬓边插着一枝鲜艳欲滴的海棠花，施施然走入芝叶城蒹葭巷尾的一间字画铺子。
吱呀一声。
蒹葭巷尾字画铺子古老的红漆门左右两开，梁尘柱子上头蛛网丛生，伴随着门开，扑簌簌落下满地灰尘。玉骨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见三尺高的乌漆柜台后空无一人，东南角却有搁着架梯子，可顺着梯子进入二层阁楼。
玉骨一撩长衣，施施然地登上竹梯。每走一步，脚下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待他到了二层阁楼处，入目见尺余高的菱花窄窗半开，窗外有株枝叶秀美的树。树梢挂着盏暗红色的纸灯笼，颜色暗笃笃的，一眼看去活似是血。在人间与妖界、鬼界相连的阴阳幽冥外，这株树赫赫有名。据说此树生长得极慢，木质细密，又因坚硬不开裂，阳世的人欢喜用它来雕刻往生钱版。因此，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司命树。
玉骨探身去摘司命树上的灯笼。
-“住手！”
从他身后蓦然传来一个森寒入骨的声音，分明悦耳，却异常森寒。
玉骨没回头，依然保持半身探出窗外的姿势，眉角微弯，略带着点儿懒洋洋的笑，假意寒暄道：“来的可是传说中那位上古仙？”
琳琅界上古时代据闻曾有古仙人数百成千，后来因着各种缘故，大多自然或消亡或陨落。为数不多的几位，也都丧身于那场绵延长达三千余年的极情道与无情道的道争大战中。最后余下的硕果仅存两位古仙，一位纵身跃入轮回井，在渊狱中化为齑粉；另一位，就是传说中永眠于大梦三千中的南极星君。
南极星君既然教他杀了，那么眼下来的这位……自然就只能是自誓永沉渊狱的花清澪。
身后没有回应。
二层阁楼内每一丝缕的光却都似染了血。耳内嗡嗡，鸣叫的细响声来自于地狱幽冥花开。指尖探的那盏灯笼簇地燃起火，颤巍巍的，分明是火光，却寒冷得刺入肌肤、直渗进心魂深处。灯火所照过之处，一步步现出了条宽敞约十丈许的轮回路，彼岸花盛开，艳丽如红雪，沸沸扬扬地飘洒下来。
淡绿色衣衫上都落满艳丽红花，黑色幞头间袅袅地多了一股瘆人的骨头香。
玉骨终于懒洋洋地一寸寸缓慢回头，眯着眼儿仔细打量不善的这位来者。不出所料！入眼是一袭猎猎红衣，那袭红衣，他在过往寻找苏醉的七生七世中恍惚似曾见过。
那袭红衣与挂在司命树上的那盏暗红色灯笼一般无二，都是暗郁血色。
-“……花仙人？”
站在灰尘满地的阁楼内那个红衣人笑了笑，带着透骨薄凉。“我早已不再是仙，现如今，我只是个引魂使者。”
那就是花清澪无疑了。
玉骨唇边含着点儿意味深长的笑，点了个头。“花使者！”
来的果然就是那位宣称“宁可永沉渊狱”的花清澪。
花清澪著一袭红衣，站在这座空荡荡落满灰尘的阁楼内格外突兀。贵为上古仙，一袭红衣的花清澪容颜是另一种绝世的清冷，话语也格外森寒刺骨。
-“那盏，是我的灯笼。”
玉骨假作不识，懒洋洋地勾唇笑道：“啊，我以为司命树上的灯笼各个都可摘得。”
花清澪冷笑。“司命？司命自古以来都隶属于南极星君管辖下，若我记得不错，就连你下黄泉去寻个凡人三魂七魄这件事，南极星君也都尽在意料之中。”
玉骨眉不动眼不抬，淡声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花清澪冷笑着重复了一遍玉骨的话语，顿了顿，愈发森冷。“你以为你杀死了南极星君？哦你莫不是因为源自于妖界，所以……就连上古仙杀不死这件事，都不晓得？”
……确实不晓得。
但玉骨不打算当面丢份。
于是玉骨也不过就是一个漫不经心地挑眉，随后便懒洋洋笑道：“南极星君管辖着司命又如何？眼下，我不过是要借这一盏灯笼去追个凡人的魂。”
“迟了。”花清澪冷笑。“你要追的那个凡人，早已渡过了幽冥黄泉路。”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一妖一仙凌凌对视，彼此都拥有世人眼中惊鸿一瞥便如痴如醉的好容貌，只不过玉骨的美丝丝缕缕透出股冶艳，而花清澪……总带着股子清冷。就像是上界三十三天瑶池的水，过了万年千年，始终氤氲不散。
玉骨不喜上界，更恨瑶池，于是在注视片刻后立刻掉开眼，唇边漫不经心的笑容也变作冷嗤。“幽冥黄泉路，我也不是没走过。”
“那不一样。”花清澪生得美，面若好女，下颌尖尖儿，眉目间清冷中含着一股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倨傲。他上下打量了眼玉骨，手一探，从二楼阁楼珍宝柜内斜斜飞出一把红罗伞，过了一会儿，手中飞旋着血色红罗伞，道：“你七次进入幽冥，须也晓得，现如今的幽冥界与往日大不同。”
“不过是换了位主子。”玉骨扬眉笑了一声。
“他从来都是幽冥地界的主子。”惯来清冷倨傲的上古仙花清澪在提起这个“他”时，眉目略有些不自在。“不过，他从前不大被外界晓得罢了。”
“随你怎么说，”玉骨略有点不耐烦，再次扬眉，嗤笑了一声。“花使者，你须拦不住我。”
对面的花清澪也冷笑，红罗伞在手中飞旋地转了个圈。“你要硬闯？”
玉骨一扬头，墨青色长发在昏暗散落微光的阁楼内无风自扬，眉目间满是倨傲。——身为一只妖，他甚至远比上古仙更倨傲。
-“你说我硬闯，那我便，硬闯！”
二层阁楼内，
战机一触即发。
花清澪最后到底问了他一句：“你不过是妖，甚或就连原形都尚且不齐备，今日与我拼死一战却只为了个凡人，值得么？”
玉骨冷嗤。“值得或不值得，由我说了算。”
花清澪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森寒。好半晌，倒提起掌中红罗伞，伞骨根根化作雪白细剑。“好，我成全你。”
其实一个凡人，死了，亡魂度过了黄泉幽冥路，就算他拼尽全力抢回来也再不记得前尘。
这天上地下，那个睁大圆溜溜眼、望着他就会脸红到结巴的小道士，早已经不在了。不在就是不在，无论他怎样拼命，都再捞不回那日被一群孩童踹倒在地却死死握住风筝线的傻乎乎的小道士。
玉骨什么都知晓，什么都明白，但他就是不打算认输。
万年前，他已经认过一回命。
结果他输的是万载千年。
“不过就是打一场，”玉骨浑身长衣灌满了风，一扬眉，唇边笑容料峭。“说那许多废话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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