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遇到梁同的事情并没有在兰骜忙碌的生活中搅起任何波澜，他把游骑军的名册交给付彬后，就觉得自己被迫背负的担子终于卸掉了一头，即使后面留下的会更累，那也挡不住他心中涌现的这一时的松快。
剩下的还有半天时间，他原本想到演武场上活动活动筋骨，谁成想在路过小院时就突然被莫怀誊给叫住了。
正午，杏树伸出墙外的枝叶在小路上留下一地的阴凉，莫怀誊斜靠在三楼窗户边上，是和之前在林子里完全不同的打扮。
他一身银白骑装，领口竖起，衬得脖颈修长，手腕处被两个银色圆环箍着，更显得干净利落，潇洒俊逸。
兰骜抬起头，透过头顶上方的枝叶缝隙看向他，只觉得自己似乎被太阳伤到了眼睛，下意识眯了眯眼，“莫都尉有什么事吗？”
莫怀誊道：“我听付彬说，朱永亮也去找你了。”
兰骜点了点头，“对，两天前，他请我帮忙整理整个临潢左卫的饷银名册。”
莫怀誊伸出手指戳了戳自己的手腕，金属的清音回荡在耳边，可惜楼下的人听不到，“这本来不应该是你要做的事情，为什么不干脆拒绝掉。”
兰骜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付彬和朱永亮明明都是他的下属，如果没有他的同意，或者在事后没有得到他允准，那两人恐怕也不敢这么简单就把这些军务交给自己处理吧？
但腹诽顶头老大的话他自己在心里想想就够了，说是不能说的，“属下也是听令行事。”
他不是自愿包揽这些事的，但也没有强硬回绝，完全就是做了一个新兵应该要做的事，老实、听话，将军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莫怀誊似乎对他这一回答不太满意，“可是这样一来，你就不能参与新兵的训练了。”
“付将军说了，以后他会给我开小灶。”说着，兰骜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楼上的莫怀誊见状，原本动着的手指突然僵住，抿了抿唇，他说：“是吗？我记得付彬既要带新兵又要管着游骑军，似乎没什么空闲时间。”
兰骜：“可他已经答应了，我想付将军应该不会出尔反尔。”
“我不是说他会反悔。”莫怀誊说：“如果耽搁太长时间的话，你就很难再跟得上新兵们的训练进度。这样吧，看在你帮着解决了临潢左卫一个大麻烦的份上，我又正好清闲，以后就由我来亲自带你，怎么样？”
兰骜这次是真的惊讶了，他看向莫怀誊，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莫都尉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堂堂的都尉将军，竟然要屈尊来训练自己一个小兵？真让人不敢置信。
话都已经说出口，莫怀誊有些忐忑的心诡异地平复下来，有赖于多年身居高位的经验，所以即便此时面对着兰骜睁得圆圆的眼睛，他还能与其对视，只当作没有看到其中浓郁地几乎化作实质的疑惑，“就当是弥补你最近耗费的心血。”
话说得很妥帖，让兰骜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于是，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回到了新兵营帐，回过神来以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屋里呆坐了很长时间，营帐里的光线甚至都变得昏暗，撩开帘子往外面一看，太阳都要落山了。
顾不上感慨时光荏苒，兰骜起身收拾了自己的桌子，这是付彬特意让人搬过来的，整座新兵营帐里仅此一张。
不过他也没想着独占，平日里也会让别人用，可是大家知道他要写字，犯不着争这个，所以大多时候还都是他在用。
将上面散落的纸张收好放整齐，兰骜拿起毛笔，又弯腰从桌子下面捡起个陶碗来，倒上水，到外面找了个地方，蹲下来清洗毛笔。
黑色的墨汁晕在碗中清水里，水变得越来越黑，倒掉再重新接了一碗回来，反复两三次下来，毛笔上渗出的颜色终于变淡。
将水倒掉，兰骜转身准备回营帐，正好看到新兵们结束训练，陆续朝这边走来。
人群最前面的是寇行戈，他一身臭汗，疾步跑回来拿衣服，要去水潭那里洗个澡。
一眼看到营帐门口的兰骜，他咧嘴笑了起来，脚步没有慢下来，反而加速朝他冲了过去，到人面前后，胳膊一挥，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在门口站着干嘛呢？不会是在等你寇哥回来吧？”
刚结束训练，青年运动过的身体直往外冒热气，兰骜只觉得自己和他肌肤相贴的后颈很是粘腻。不适地动了动，他从寇行戈胳膊下面钻了出来，后退两步，捂着鼻子道：“一身臭汗，离我远点儿。”
紧随其后跟过来的唐南听到了兰骜的话，无情嘲笑寇行戈，“让你得意忘形，被兰大哥嫌弃了吧啊哈哈哈。”
“我看你是找揍！”寇行戈没有被打击到，他握紧拳头作势要去打唐南，被躲开后无趣地撇了撇嘴，撩开帘子进了营帐，“热死我了，先不跟你俩计较，我先洗个澡去。”
见他拿上干净衣服就要往外跑，兰骜忍不住叮嘱他一句，“夜里水冷，你别往里面去，在岸上冲洗一下就行了。”
“知道了。”寇行戈背对着兰骜走远，朝他挥了挥手里的衣服，“兰老妈子。”
兰骜：“……”
唐南对着寇行戈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对兰骜说：“兰大哥，他不识好人心，你以后别管他了。”
兰骜无奈的摇了摇头，把笔放回了桌子上，从枕头下抽出了一本书，翻开看了起来。
唐南将脑袋凑了过来，贴在他的背后，还把头放到了他的肩膀上，一起看向了他手里的书，“兰大哥，你看书呢？今天不用再写那什么名册了吗？”
兰骜推开他的脑袋，把书往旁边放了放，挪动身子腾出位置，让唐南一起坐下，“整理完了一部分，明天我去朱将军那里再拿剩下的那些过来，今天晚上先歇一歇。”
“哦。”唐南闻言点了点头，和兰骜一块儿看起了书，可是没多久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兰骜转过头，见他困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晃了晃他的肩膀，“困的话就去睡吧。”
唐南回神，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可是现在还早。”
营帐里的人吃饭的吃饭，洗澡的洗澡，大部分还都没有回来。
兰骜指着他眼角的水渍，“可你不是困了吗？”
“也不是。”唐南又打了个哈欠，伸了伸胳膊，说：“我就是这毛病，一看书就犯困，并不是真的想睡觉。”
“……”兰骜把书又放到了自己的面前，“那我给你读一下吧。”
唐南高兴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好啊好啊。”
于是兰骜照着书上的内容念了几页，慢慢的，夜色悄然而至，营帐里也点起了灯，原本就在的人或是后来回来的人，全都下意识放轻了自己的动作。
一时间，整座营帐就只有兰骜清冽中带着丝丝沙哑的嗓音回荡。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兰骜有些沉醉于史书上描写出来的英雄末路、壮士悲歌的场景，正欲再读下去，就听到耳边传来阵阵鼾声，低下头看去，就见唐南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从书中回到现实，他这才发现营帐里许多人都已经回来，大家都躺在床铺上，可其中大部分人的眼睛却睁着，直愣愣地看着帐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兰骜回头看向寇行戈，张了张嘴，以口型询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寇行戈倚着被褥，双手环胸，整个人藏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看到兰骜问他，才小声回答：“不久前，你那个时候只顾着给唐南念书，我和你说话都没理。”
可能是特意压低了嗓音的缘故，他这话落到兰骜耳朵里就多了几分委屈的意味在里面。
“我太专心了。”兰骜揉了揉眉心，站起身，想要将唐南抱起来放到床铺上。
寇行戈从上面跳了下来，拦住了他，“我来。”
兰骜对自己的臂力很有自知之明，所以也就不再管，他把位置让了出来，伸了个懒腰，往自己的床铺那边走去。
走近以后就发现宗来锡也还睁着眼睛，他的双手枕在脖子下面，眼神没什么焦距，像是在发呆。
“还没睡啊？”兰骜问他。
宗来锡的眼珠动了下，转向了兰骜，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项羽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兰骜推开被褥，“西楚霸王的故事就连村里面的小孩子都知道，你没听过他的结局吗？”
“话本里都说他是自刎于乌江，可是我总觉得他那样的人不该是这种结局，就想问问史书上是怎么写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兰骜看了他一眼，嘴唇开合，重复了史书中有关项羽的结局，“‘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
他不仅死了，死后尸体还被人争抢，分成了好几块，被人拿去邀功请赏。
兰骜看得出宗来锡是很惋惜霸王的结局的，所以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出来，怕影响他的心情，大晚上的，万一说出来让人辗转反侧睡不着就是他的罪过了。
好在宗来锡看起来也只是随便问问，听了兰骜的回答后就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也不知道他对这一结果满不满意。
烛火被人吹熄，营帐里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兰骜躺在了床铺上，周遭是接连响起的鼾声，他仰躺着，看向头顶的不知名之处，眼睛眨了几下，突然就有些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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