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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贺云岚起来时天光未明,几个星子稀稀拉拉悬着。

        开春养的100来头黑山猪已经卖掉了,不用她早起拌猪食,但十年来起早贪黑惯了,一到时间自动醒。

        院子里有口石头混凝土垒成的大池子,后山石缝里的泉水通过一根金属管子流进池子,家里曾经拮据到揭不开锅,贺云岚养成了能省就省的习惯,洗脸洗菜洗衣服都在这,用过的水则用来浇地。

        贺云岚站在池边刷牙洗漱,不一会身后窗户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

        贺云岚吐掉嘴里的泡沫,弯腰咕噜两下,大声说:“哥,你起来了?“

        贺云章隔着纱窗:“起来了。“

        “你等着。我帮你。“贺云岚放下口杯,手在衣服上擦两下,匆匆进屋。

        贺云章脑出血,留下了半身不遂的后遗症。

        医生说他出血不多,找个好医院,好好康复几年,复原的几率很大。

        那时家里被许漱石搅和的风波不断,老人的丧事,债主日夜上门闹得鸡犬不宁,紧接着正值壮年的哥哥脑出血,捡回一条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哪里还有余钱给他康复?

        脑出血康复的黄金六月一过,后期再怎么努力也只是聊以慰藉,完全复原是没有指望了。

        贺云岚进到贺云章屋里,贺云章已穿好了松紧带西裤,正用左手扣衬衣。

        衣服是程眉孝敬他特意买的,贺云岚来不及把扣眼绞大,扣子也没有换成粗面的,贺云章扣起来十分吃力,几分钟才扣上一个。

        “我来。“贺云岚走到床前,一个一个帮他扣好,接着帮他穿皮鞋。

        皮鞋也是新买的,光可鉴人。

        他的脚不一样大,左右脚差了两码,左脚小右脚大,因患侧肌肉萎缩脚掌外翻,皮鞋套半天也套不进去。

        “算了。签一个租赁合同而已,没必要这么隆重。“

        “那怎么行。”贺云岚一手抓着鞋,一手抓住贺云章的脚踝,使劲往鞋里塞,“小眉说了,咱们打扮得正式点,人家看了就不会轻看了我们,否则都以为咱们过不下去贱卖祖产呢。”

        贺家没落了近十年,如今老贺家又起来了,当然干什么都要体面点。

        她一咬牙,总算把鞋套进去了。

        帮贺云章梳了个年轻点的头,贺云岚开始做饭,一面淘米一面问:“小海的车在门口,人哪去了?“

        昨夜贺云章听到汽车引擎声,等了许久没有人进门的动静,起来拿了手电筒出去了一趟。

        后山坳那片荒废的田里一个朦胧的影子,一点猩红在夜色里犹为醒目。

        向海每次回来总要坐在田埂上默默抽烟,心事重重地,一点也不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的第一根烟是贺云章燃起来给他的:如果实在难受就抽根烟吧,能好受点。

        向海的烟瘾一发不可收拾,抽的令人胆战心惊。

        “还在睡觉吧。他工作忙,难得有空,让他多睡会。”贺云章避重就轻。

        令贺家倾塌如山崩地陷的幕后操纵者是许漱石,贺云岚恨透了他,是以贺云章不在她面前说和许漱石有关的心里话,也不在她面前提任何和许漱石有关的人和事。

        “那是。这孩子工作太拼命,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一会我给他做个酒酿红枣蒸蛋,给他补补。”

        贺云岚喜滋滋进厨房去了,不一会,烟囱冒出了袅袅炊烟。

        饭菜上桌,太阳斜斜地照进厅堂,贺云岚和贺云章已经吃过饭,桌上剩一双筷子一个干净碗,酒酿蛋凉了,酒香味消散,不再香气扑鼻了。

        贺云岚坐不住了,“我去叫一下小海。“

        她刚抬脚上楼,就听见有人进了院子:“有人吗?”

        贺云岚赶紧迎出去:“有人,有人。”

        进来两个中年人,夹着一盘皮尺,一进屋就毫不避讳地四处张望。

        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整洁干净。

        贺云岚笑道:“这屋子是我侄子用石头砌的,不光结实还冬暖夏凉。”

        他们住附近,晓得这家人口碑,她说这房子质量好绝对不会掺一分假。

        他们笑呵呵地称赞起来,贺云岚听了心花怒放。这些年默默耗费的心血终于有人欣赏了,尤其对方表示不仅房子可以买下来,连带屋子里的家具也一并买下来,出的价还不低。

        交易在友好的氛围中敲定下来,就差贺向海签字了。

        “哥,你去叫一下小海。”贺云岚笑着说,“我陪两位兄弟坐一会。”

        贺云章右半边力量差,起身动作僵硬缓慢,走路姿势更是扭曲怪异,必须先左脚迈出去,身体向左微倾,同时用力抬起右脚,画个半圈,借着离心力才能把右脚甩到前面。

        坐在贺云岚对面的男人看贺云章步履艰难,不由感叹:“想当年贺大哥可是有名的体格好,人品也没话说,怎么就得了这病?”

        另一个也不无感慨:“贺爷爷也是,多好的人,前几天帮我割蜜,突然就走了。”

        提起往事,贺云岚眼眶发酸,抬起袖子擦眼泪:“还不是许家那个老混蛋,仗势欺人,把我们害成这样。”

        “要不说有钱人都没良心呢。”

        “就是。还好,你们也算苦尽甘来。你家向海在嘉西开大公司,马上就要i什么o了,身价几十亿呢。”

        提起向海,贺云岚掩饰不住的骄傲和心疼。

        这孩子从小懂事,学习上不叫人操半点心,从小学开始就没掉过前三名。

        他妈妈在他出生时落下了病,常年汤药不断,别的小孩课后都去玩,他回家做饭,提着保温桶去医院陪伴母亲。

        家里出事的时候向海只是半大小子,可他咬着牙,独自面对几十个闹灵堂的债主,力挽狂澜,护着爷爷安然下葬,随后一面照顾爸爸一面东奔西走,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这一片山林土地。

        那艰难困苦的一个多月,向海瘦了二十多斤,性格也从阳光爱笑变得忧郁沉默,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好像对女孩失去了信心和兴趣。

        追到家里大方表白的姑娘一大堆,他全都一口回绝,还骗人说高中就有女朋友了。

        呵……高中那个!漂亮是漂亮,可惜品性不佳,傍上许漱石之后连大学都不上,跟着他跑了。

        向海为了这么个人毁掉后半辈子,实在太不值当,太可惜了。

        还是程眉看着顺眼,默默喜欢向海十年,面对向海冷漠从来也不气恼,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五天前,哥哥偶然说出当年悄悄替贺家还了两千多万债的人是程眉,向海终于认清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

        这么好的姑娘,向海竟三番五次拒绝,得亏程眉肚量大,说早就把贺家当做自己家,把贺叔叔和姑姑当做自己的亲人,不在一起也没关系。

        贺云岚握着她的手感动得眼泪汪汪,贺云岚搬出爷爷和早逝的大嫂,一哭二闹,几乎绑着向海去跟程眉表了白。

        这片地也是程眉穿针引线,才找到这么好的租客,租这么好的价格,更令贺云岚想不到的是,程眉主动提出来,租金分一半给她。

        程眉真是善解人意,品德高尚,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向海。

        “你们离了这里,是要搬到嘉西去吧?”坐在贺云岚对面的人再一次羡慕地问。

        “是。这一片地荒废了怪可惜,我们才想租出去。”

        贺云岚笑容满面,不停给他们添茶水。

        “向海有本事,你们这是去享福。我们租这里,没准能沾沾你们家的喜气。我儿子要是有向海一半出息,租金再多给几十万我也愿意。”

        正说笑,贺云章下来了,“向海不在楼上。”

        “电话呢?”

        “打不通。”

        “这孩子怎么这样?”贺云岚赔着笑,“他平常很守时的。”

        贺云岚焦急地朝门口张望,正巧看到向海朝这边来。

        “小海来了。”贺云岚叫着,奔出去拉他进屋。

        几份合同摊在桌上,年纪大的男人拧开笔帽,“来,你爸爸和姑姑都看过了,你在这里签几个名就好了。”

        贺向海推开笔,说道:“对不起孙伯伯,这地我们不租了,您请回吧。”

        孙伯伯以为他开玩笑:“你可别开玩笑,定金都交了……”

        贺向海说:“按照约定,我会三倍赔付。”

        贺云岚急了:“小海,你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不租了?咱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没什么事,就是不想租了。”

        昨夜看向海孤坐在田埂上,贺云章隐隐猜到了什么。

        低头哈腰送走孙伯伯,贺云岚气呼呼地坐在厅堂里,贺云章拿出一张卡给她:“小岚,冬冬的首付先从我这出。”

        冬冬是贺云岚唯一的儿子,没正经工作,马上结婚了,彩礼一分拿不出来,更别提新房首付了。到这步田地,当妈的自然要帮衬帮衬。

        首付加彩礼大几十万,贺云岚又是个除了养猪没别的收入的农村妇女,如果不租这块地,让她上哪儿筹钱?

        贺云岚推脱:“那怎么行?”

        自从丈夫去世,她就在娘家白吃白住,买房这么大一笔钱,她怎好意思再要哥哥的?

        “拿着,先让孩子把婚结了。”贺云章把卡塞到贺云岚手里,“我去看看向海。”

        向海又坐在田埂上,怔怔地看着面前杂草丛生的荒地,身后高大的红豆杉贴心地投下树影,遮挡住热辣辣的正午阳光。

        贺云章艰难地坐下去,也望着眼前开始泛黄的草,悠悠说道:“这片地土质不好,种什么都没收成,你爷爷种的紫云英倒是长得很好,开出的花又大又艳,几里外的蜜蜂都被吸引过来。”

        贺爷爷放了四五个蜂箱,紫云英盛开之时群峰飞舞,酿出甘甜的紫云英蜂蜜。

        每逢周末,学校有半天休息,向海常带逸敏到这来散心。

        花田、蜂蜜,第一次亲吻,关于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向海到现在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可以一走就是十年?为什么再见面还能那么淡然,一点愧疚都没有?

        “爸,我见到逸敏了。”贺向海仿若自言自语,“她回来了。”

        贺云章叹息,“真是造化弄人。不过,昨日之日不可留,你得往前看。”

        贺向海转过头,眉头紧锁,问:“那些事真的是她做的吗?”

        第一次见逸敏是在人民医院门口,他在大厅给爷爷办住院手续,爷爷去街对面排队买小笼包,他有糖尿病,排着排着低血糖晕了过去。

        现代社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人晕倒一瞬间,周围人呼啦一下全部散开,唯恐避之不及。

        只有一个女孩蹲下去,往他舌下塞了一颗大白兔奶糖。

        那个女孩就是逸敏。

        当时她戴着硕大的口罩,看不见脸,只露出两只眼睛,双眼皮,很大,像一汪潭水,清澈干净,眼底的温柔像水底的水草,柔柔地抚动人心。

        在学校重逢,他一眼就认出了她,忘乎所以地冲着她喊:“嘿,你好啊,还记得我吗?你在医院门口救了我爷爷,我还没说谢谢呢。”

        女孩脸红耳赤:“不,不客气。”

        向海朝她伸手:“我叫贺向海,你呢。”

        逸敏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旋即缩了回去:“苏逸敏。”

        贺向海念了好几遍:“苏逸敏,飘逸聪敏,这个名字很适合你。”

        “谢谢。”他的谬赞使她的脸红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山茶。

        贺向海还想说什么,逸敏拘谨地转过身,头埋在书本间,露出红红的耳朵和一截白腻的脖颈。

        这样一个人,怎会明知爷爷有心脏病还故意把爸爸被拘留的消息告诉他?爷爷被这晴天霹雳打击得心肌梗死,她又怎会把他丢在人迹罕至的山路上?

        这根本不是向海认识的逸敏。

        “爸,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脑出血以后,认知力记忆力受到影响,这件事贺云章的确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他说:“许漱石害我们家是事实,敏敏撇下你跟许漱石也是事实。”

        爸爸意思很明确,即便没有爷爷这件事,他们也不可能了。

        “程眉帮了我们,她又喜欢你,我们要知恩图报。”贺云章以历尽沧桑的口吻说,“珍惜眼前人。”

        “我知道。我说过我可以把命给她。”

        “她要你的命做什么?她要的是你全心全意爱她,呵护她。向海,放下吧。不要去追究敏敏做了什么?无论她做了什么,都原谅她。”

        放过别人,也就放过自己,这是贺云章的人生哲学,凡事不要太过执着。

        “这园子你不想租就不租。等明年爷爷周年忌过,你们还能在这举行婚礼,老人家泉下有知也能欣慰。”

        “爸,我不想”

        贺云章喝断他:“什么你不想?你要不想惹我血压高,想我早点死,这事就这么定了。”

        向海回望挂在红豆杉枝吖上飘舞的红色布条,无力感涌满全身。

        “家里还有紫云英种子吗?”

        贺云章一时搞不清他想干嘛,但还是告诉他:“应该有。在阁楼里。”

        早就没人种紫云英了,种子买不到,阁楼上是爷爷留的种,爷爷走了,也没人动。

        贺向海眼中似含了憧憬,“我去找找。”

        向海在阁楼上翻出一个布满灰尘的种子,撒到那片荒地上。

        贺云岚和贺云章站在远处,看向海像根柱子杵在大日头底下,叹息说:“这傻孩子,紫云英早就过季了,发不出芽的。”

        不合时宜的东西,撒下去只会被鸟吃掉,开不出好看的花。

        贺向海茫然地抓起布袋里的种子,任由它从指缝间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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