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真假佛

有人在啜泣和说话。

        唐离缓慢睁眼。是夜晚了，床头点着一盏烛灯。

        模糊地看见僧人坐在床边小凳上，面前还跪着个抽泣的姑娘。再仔细看，竟是祝府里日常送饭的膳房婢子。

        她断断续续在说什么，云川只是捻着珠子，沉默地给予注视。

        话音终落，她仰起头，双眼浸满泪光，虔诚地望着面前的僧人。云川行了一合十礼，将执着珠子的手抚盖到她的头顶，道“阿弥陀佛”。

        婢子磕头跪拜，而后离开了。

        “她把你当佛。”唐离艰难地开口。那眼神与自己在寺庙中所见的善男信女并无不同。

        “唯一疼她的母亲常年遭虐，病死了，自己也被父兄卖做奴隶。我只是编造一些往生亡灵的谎言，一些虚无的安慰，她便愿意为我卖命，探听祝府的一切动静。连钱也不要。”云川转头看着唐离，眸中静若止水。

        “很快，只要我杀了太子，了结心中唯一的挂碍，便更接近佛了。”

        “可师父说，一念净心。”唐离虽不明白其中意味，却也知道修佛之人是不能有偏执的。

        “一念净心，呵，你以为你的师父当真入了清净觉？”僧人的眼有了些许波动，眉梢一朵红莲也似随烛火摇曳，道：“他杀业过重，执念过重，练剑入魔，失手杀了自己的发妻，方才扔了屠刀。”

        “立地成佛不过是造恶者的自我安慰。众生皆似这琥珀珠子中困的蝼蚁小虫，”云川将手中的珠子拎到唐离眼前，“终其一生受困于无明，执四种颠倒，受种八苦难。谁敢说自己断得尽所有爱憎思绪，一念成佛？”

        唐离觉得神识又开始飘摇了，云川说的话在耳边嗡嗡，琥珀珠子在眼前晃荡。师父……亲手杀了他的妻么……

        “痛！”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疼痛直冲脑门子，把唐离疼得咧嘴直叫。

        云川用力摁着她手臂的伤口，愠色厉言道：“我讲佛的时候，须得全神听。”

        “听不懂！”唐离此生头回被激起难抑制的愤怒。这究竟是什么菩萨面，罗刹心的怪物。

        “若李巡真的尽心教过你他的剑法，你如今不会被伤成这样，你的痛不更说明他收养你只图清消自己的业障？现在，告诉我，你还想做什么天下第一杀手么？”

        唐离似骤然跌进万丈冰窟，周身的疼痛全然忘了。是啊……师父，从来没主动教过她剑法，都是自己跟在师父后面亦步亦趋学来的……除了讲佛，师父几乎不与自己说旁的东西……

        回想起初见时，师父跟脱了彩的泥糊菩萨一样灰扑扑地站在自己面前，道“欲证此身”……却真真实实救渡了自己……难道对师父而言，唐离的确是一叶弃笺么……

        云川脸上浮起的傲慢笑意，再次把唐离激怒，为何所有人都要自以为是地来左右她，最后又轻飘飘地让她走！当真欺她愚笨吗！

        不顾周身伤口振裂的痛，唐离用了咬碎牙的劲，冲眼前人龇喊：“你救我就是为了看我痛苦吗！佛陀怜悯世人！你半分没悟到！”

        “我立过誓要洞察世间每一颗人心，助得我参破无明。你我于馄饨摊初见之时，我以为遇上个难题，现在看来，不过如此。”云川一边讥讽冷嘲，一边背过身去，宽袍解带，褪下衣衫。

        映入眼帘之景，让唐离瞠目惊骇。僧人自是猿背蜂腰，可那一条条长且深的扭曲疤痕似数根千足蜈蚣寄生其上，难找见平滑之处，丑恶到触目惊心。

        “你以为只你一人知觉到苦？芸芸众生，人人都有自己的荆棘炼狱，佛陀若曾怜悯分毫，人间何至于哀鸿遍野？”

        “你举着剑便轻易结果他人性命，同你师父一样业孽深重还不知，转过头倒说起‘一念净心’，你的剑下亡魂莫非就不是活生生受苦的人了？”

        “佛陀高坐莲台，斩净一切妄念欲念，却要承尽万种痛苦的蝼蚁众生亦断绝憎爱，你说，是佛法虚妄，还是三千娑婆界本就是一场虚妄？”

        僧人转身，指着自己眼角的红莲胎记，眸中怒意悚然，道：“为这胎中带就的印记，出生便被安上莫须有的祸国异兆之罪。母亲将我与宫外姨母同时生下的表兄掉包，命人杀了我。若不是姨母心软，遣人将我送至荒漠小庙，出生便是死。明明天潢贵胄，转眼堕进尘埃，挨饿受辱，日日被鞭笞折磨，我何错之有？荒谬的命运本就值得被恨。”

        眩晕再度袭来，唐离眼前一黑，又昏厥过去，再度回到梦魇之中，无底无尽的坠落感。

        云川合眼静立许久，直到床头那一短截烛火燃尽熄灭，方于黑暗中整理好衣衫，盘坐至床边，捻起珠子。

        终是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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