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本次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北京x站，请要下车的乘客们做好准备。”
随着广播响起，车厢的第二排和五六排站起了四五个年轻女孩，精致的妆容和衣着透露出某种仪式感，手上拎的小包和玩偶，也像是为某种场合特意准备的。两拔人互相看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走向车门时彼此拉开了一段谨慎的距离，黄丝带和蓝裙子之间仿佛有一层透明壁垒。
女孩们的手机屏幕一刻不停地刷新着，全是新出道的男团silvernine见面会的讯息，谁家的花墙搭好啦，谁家的应援最霸气，还有见面会的造型瓜，第一张专辑的消息……等等。
许鑫露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完全没有仪式感的打扮，t恤和牛仔裤外罩了一件半旧的风衣，衣脚被临座的大叔压在了屁股底下，大叔睡得正沉，她咬牙拽了两次才得以脱身。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些兴奋女孩，直到一个脆嫩的声音在背后道：“阿姨，让一下……”
她一回头，便看见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短发上别着星星发夹，对上她的脸后愣了一下，可爱地将拳头举到嘴边：“啊嘞？不好意思！”
许鑫露默默侧身，努力把那只青黑色印有“xx工程”字样的行李袋别到一边，让出道来。
她看着那个女孩，心想，也许在网上她们认识呢。也许她们还一起骂过人，一起打过榜，一起熬过夜，也许自己在网上管她叫“姐”……而现实里，她叫自己“阿姨”。
这段日子太疯狂了。
许鑫露知道，自己努力的方向大概又错了。那天从海砂回去后，她试着去做了一个粉丝“该做的一切”，尽管仍然是一个小透明，却早已超出了自己的习惯和边界，而且一天天，一周周，不知不觉已经沉迷了那么久——或许两个月对别人来说很短暂，连超话打卡都不到三位数，对她来说却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她以为至少要做到这些，她才有资格羡慕人家。她以为，至少要这么努力，她才有资格实现作为粉丝的愿望。任何事情都没有不劳而获的，不是吗？
但事实证明，她的方向可能又错了。可能追星就不是她应该做的事，她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有过好，连个工作都没有着落，还想要什么精神享乐，居然还花钱投票，居然还通宵打榜，这和瘾君子有什么分别？
她依然觉得所有努力都值得尊敬，只是她不配罢了。她早该知道，超越自己本分的欲望是会遭来天谴的。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没有想到，报应来得如此绵绵不绝。
一个月前，随着决赛夜的日子临近，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没抢到门票，意料之中，她咬咬牙，找了黄牛，眼睛都没眨就把一个月的工资转过去了，心想着“有志者事竟成”，没成就是还不够努力。而她努力的结果是，录制前三天收到家里的电话，让她火速赶回海砂，直奔市医院。
她一路崩溃祈祷，求老天别拿家人惩罚她，她再也不敢堕落了，再也不敢想这想那，只为自己高兴了……也许是老天听从了她的祈祷，她赶到了医院，看见妈妈很健康。
弟弟也很健康。
看着那个烤箱……啊不，暖箱里红彤彤的一团婴儿，许鑫露惊呆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剧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
打电话质问许鑫婷为什么隐瞒情报，对面正在参加大学的迎新派对，音响嘭嘭咚咚，没说两句就断了。
接下来的日子恍恍惚惚，像被了雷劈了还没有醒来。她辞了补习班的工作，专门在家照顾妈妈和弟弟，大概是劳动人民的良好基因所致，她那早产的弟弟身体倍儿棒，精力倍儿旺，24小时都不用睡觉，沾床就哭，离手就哭，天天都要出门溜弯，百米之外看见家门就开始哭……许鑫露没有偏见，她很认真地想这个东西是不是魔童转世。
许爸爸要出门挣钱，许鑫婷考上大学拍拍屁股走人了，许妈妈大龄产子，虽说顺利，却也需要好生休养，于是对付魔童的光荣任务就只能落在许鑫露身上。那段日子，她可以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来形容，绝望之中又恍惚明白了，怪不得从她毕业起，家里就一直喊她回来。
许鑫露憋屈极了，又觉得是自己活该。如果她毕业后有一份让全家满意的工作，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上她的班，拿薪水来请个月嫂了。谁让她没出息，白读了那么多年书，最后只能在家带弟弟。
大概是许鑫露的怨气太重，好好一个魔童，被她带着带着，居然开始生病了。这下许鑫露也不叫天，也不叫地，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看着老爸放下工作一趟趟往家跑，看着老妈也要急出病来，她跟着半夜跑医院，办手续，头昏脑胀，又是找不到诊室，又是连药都开错，被老爸凶了却连哭都不敢哭，因为确实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的错。她什么也不会，连跑腿的事情都做不好。
小东西好容易折腾出院了，一天要喂三次中药，那么苦的药，喂了吐，吐了又喂，反反复复，怀里是大哭的弟弟，身旁是抹泪的妈妈，许鑫露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不管让她做什么都可以，无比虔诚，无比卑微，不敢有半点儿抱怨的心思了。
饶是如此，某天饭桌上，许爸爸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说：“还是把你外婆叫来吧。”
彼时许鑫露正一边食不知味地啃着饭，一边在脑海里回想昨晚躲在被窝里看的爱豆物料，重点回放封载辰笑成小狐狸的样子，还有底下粉丝俏皮的评论。她的生活里已经没有快乐了，唯一的快乐就是封载辰，甚或是他的粉圈，所以她更戒不掉，可越是戒不掉，就越有负罪感：家里这个样子，你还有心情追星？
我不是追星，我是续命啊……许鑫露委屈地回答自己。
当听见要把外婆叫来时，她迟钝地抬起头，眼里渐渐回复了一星微弱的光：她以为自己终于要解放了。
然而，现实总有各种方式给她五雷轰顶。
她的爷奶和外公都去世得早，外婆长期在北京的大舅家帮忙，大舅有儿有女，还开了一家麻将馆，许鑫露听见他在电话那头诉苦，不一会儿又换了舅妈来接，拉扯来拉扯去，那意思就是不愿放外婆走。
许鑫露知道自己父母是老实人，也知道大舅一家的德性，更知道她舅妈的厉害，但她还没有聪明到预判一切。因此，当得知两家商议的结果时，她真的两眼一黑。
大舅说了，让外婆来帮忙可以，但是他们店里人手就不够了，这不是外甥女刚毕业，在家也没事，不如来北京玩两个月，平时帮舅舅看一下店，岂不两全齐美？就连父母都跟着哄：到北京玩一玩挺好的，吃住都现成，秋天了，让表弟表妹带你看看香山红叶，逛一逛故宫，见识一下首都风貌，姐弟几个还有伴，挺好的。
许鑫露一口血卡在胸口：好，好什么好！让她到麻将馆端茶送水，给一帮粗老爷们陪聊陪笑吗？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叫表妹去干？还有表弟呢？职高毕业后不也游手好闲么，他家哪里缺人手了？！
那一个晚上许鑫露都没有合眼，脑子里全是如何同家人理论，继而过渡到如何同大舅一家撕逼，把饭圈学的那些话术都温习了一遍，越想越觉得义愤填膺，热血沸腾，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第二天不撕它个鸡飞狗跳，气他个吐血三斗，她都白混了那么久的饭圈！
昱日早晨，许鑫露顶着个鸡窝头起来，就听见妈妈在床上和舅妈打视频，聊的都是带小孩的事，一派和美融洽，说着说着，话题又扯到了她小时候，许妈妈一眼看见在门口探头探脑的许鑫露，立即挥着手机喊：“嗳？露露过来！让舅妈看看你！”
许鑫露一个激灵，赶紧整理发型，抠掉眼屎，提刀上阵。
视频里，还穿着高中校服当睡衣的大闺女露出八颗牙齿假笑，立刻收获了一波“一点没变”的夸奖。
舅妈一口一个想她，全家都念着她，要她上北京多玩一阵，却绝口不提在店里帮忙的事，许鑫露一边应付，一边着急，主动权完全被对方掌握，最后，一通电话打下来，她除了假笑，啥也没干。
许鑫露哭晕在了厕所：她果然是废物呜呜呜呜呜！
到了晚上吃饭，她总算把攒了一天的勇气使出来，结果还是打了□□折才说出自己的一点意思，父母自然领会不到她的苦恼，几个回合就让她说不下去了，仿佛是她把事情往复杂了想，是她心理不阳光了。
“现在家里乱糟糟的，你外婆一来又要和你住一屋，你也不习惯，你不是没去过北京嘛，正好去见识一下，有吃有住的，有什么不好的，还不用干活。”
许鑫露不知道自己父母是不是信了这个理由，连她都差点被说服了。晚上躺床上一想：鬼嘞！让外婆来她家帮忙都不乐意，这会儿却要专门接她过去款待？谁信谁是傻子。
然而一捉摸父母的言语态度，许鑫露更伤心了：不是大舅家要她去打工，而是父母嫌她在家多余了吧。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是什么状态，这么大个人，在忙成一团的家里就跟傻子似的杵着，成天还一副郁闷相，连自己都嫌。
眼眶湿了两圈，到底是没哭出来，只仰面躺在枕头上，心下哀叹：许鑫露啊许鑫露，你是怎么混成这个样子的？
又是一夜失眠，隔天她却起了个大早，满面春风地给全家煮稀饭，煎鸡蛋，本来想把弟弟的中药也熬起来，又觉得太刻意，而且一定会被质疑熬不好，于是作罢，改成了打扫自己的房间，整理衣柜，还有大学用的旧书。
许鑫露这人有个优点，就是每到特别绝望的时候，总能突然间回光返照一下，心态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无所畏惧，还非常乐观积极。而且每当这时候，她都会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从今往后，她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也许这就叫做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吧。
父母看她这个样子，以为她是因为能去北京玩，所以来劲了，于是感到十分欣慰。饭桌上，一家人的话题便时不时往伟大首都上靠，什么故宫啦，□□啦，大城市啦，倒是有聊有笑，一扫这阵子的沉默压抑。许鑫露虽然觉得话题忒土，但也乐意配合，心里头惭愧地想，原来自己一个人的状态就能改变全家的气氛，或许，决定去北京也没什么不好的……
正想着，许妈妈忽然插了一句：“说不定还能见着明星呢。”
许鑫露一愣：“啊？”
“那些明星不是都在北京啊上海啊，说不定走在大街上就碰到了。”许妈妈说。
许鑫露观察她妈的脸色，心想：知女莫若母，她是不是察觉到什么了？
许爸爸却嗤之以鼻：“什么明星，你别给我学人家追什么星，打断你的腿！”
许鑫露心说：也没见你打断许鑫婷的腿啊。
许妈妈随口一说，许鑫露的dna又动了，在产生妄想之前，连忙给自己灌了两口热汤冷静一下。
开玩笑，两千万人口的城市，什么样的奇迹才能让她在大街上碰到……
（小声）封载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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