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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三章六分把握


苏梦枕淡淡地说:“自然是因为有人对我下了毒。”

        枕河问:“你这里出了叛徒吗?这里也有人背叛你吗?”

        苏梦枕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枕河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了我离开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

        “即使是小孩子也知道,”苏梦枕说:“这里是六分半堂,现在是总堂主雷纯的住处。”

        “然后呢?”

        “然后?”苏梦枕反问一句,接着平静地说:“没有什么然后了,我们是仇人。她父亲虽不是我亲手杀的,但也算死在我手上。”

        枕河道:“你把自己送到仇家的地盘来做什么?找死吗?早知道我不跟你走这条路了。”

        苏梦枕说:“因为雷纯有野心。她要做京城第一大帮派的总堂主,于是向蔡京投诚,要控制我,收揽金风细雨楼。”

        “控制你?”枕河问,“她怎么……”枕河反应过来,“用毒吗?”

        苏梦枕淡淡地说:“是。”

        枕河伸手搭上了苏梦枕的脉。

        她皱眉道:“奇怪,这是毒没有错,但是对你的身体好像没有什么伤害。”

        “因为这毒不是要杀我,而是要我听她的话,当她的狗。”苏梦枕说:“这个毒叫‘一支毒锈’,她下在我身上,我只要一听她唱歌,就只能听她的话,她要我杀人便杀人,要我往东我就不会往西。”

        枕河说道:“那她刚才唱歌,你…已经知道了。她一定有完全的准备了?解药也不会有了?”

        苏梦枕说:“是。制毒的‘死字号’温趣。已经给她杀了。”

        枕河心道:这个大美人,看着又温柔又清纯,连武功都不会,居然是这么个大杀器。

        她问:“你为什么不问我能不能给你解这个毒?”——她相信她能办到,只是她的金蚕宝宝要休息七八天才能再工作。

        苏梦枕淡淡地说:“也许你能治,也许你不能治。但即使你解了我的毒,我还是生病,断腿,功力退灭,除了连累他人不会再有什么益处。雷纯向我下毒,是要用我去杀白愁飞,这本就是我的意愿。杀了白愁飞之后,我死了就死了罢。人生总有一死,大多数人只是生存,而我已活过!”

        说罢,他闭上了眼。他久病,面目瘦削,脸色苍白,下巴久未打理,已冒出了胡髭,头发因这病和毒,总是掉落得很快。他或许曾极为英俊,但伤病和痛苦已经摧毁了他的容颜,剥夺了他身体的活力,留下苦痛,只让人感到冷,刺骨的冷。

        尤其当他闭上了眼睛的时候,那仿佛永远燃着的两点寒火,也即刻看不到了。

        枕河有一点伤感。

        信或不信,她其实是一个又理性,又感性的人。对一个好人的生命,她非常珍惜,如果她知道有好人死了,即使不认识,也会很伤感,会掉眼泪的。

        苏梦枕是个好人,她这么认为。

        但是她不打算和别人解释。

        她对苏梦枕说:“有一件事你说的不对。”她说:“你对我还是很有用处的。”

        苏梦枕冷冷地看着她,只是心里暗暗叹息。

        他极聪明,极识人性,极讲义气。因为从不怀疑自己的兄弟,也屡遭背叛。但他没有想过要改变这一点。因为如果他开始怀疑兄弟,他也不再是他。

        怀疑兄弟的苏梦枕是不配做苏梦枕的。

        而他能活到现在,除了武功之外,优秀的大脑也功不可没。

        他很明白,枕河——此时他已不再用“这个女鬼”来称呼她,大约是想鼓励自己活下去,让自己振作,让自己觉得被需要——才说这样的话的。不然,她既花不了金银,也享不了富贵,人世间大约也没有能看得到她的男子(他已经把自己忽略了),她的师父(如果真的是树大夫的话)已死了,自己能给得了她什么呢?

        于是他心里叹息,脸色依然沉。

        枕河被他这么一注视,只觉得身体都冷了,她竟然泛起一种害怕,她发现自己的想法已被这个人看透了,看尽了,就好像,她初出茅庐的时候遇到的老板——张姐从一群新人里看出她的潜力,从她条理分明的报告里挖掘出她的内秀,但也常在对着外人的时候呵斥她、批评她,纠正她的错误,没有给她留面子。她曾在楼梯间偷偷地哭了十分钟,然后擦干眼泪继续下一程会议。

        上个世界她创办了杏林堂,做下好大一番事业,因此她十分自许,认为自己已经牛笔了,飘了。可是在苏梦枕面前,她仿佛回到新人时期,去新的班级,去新的学校,去新的岗位,第一次见到气场十足的老板,然后乖乖地听话,从不在张姐面前耍什么小聪明。

        这一双寒冷的眼睛看透了她的心思,让她感到有一点挫败、害怕和不甘。

        不过枕河很快回过神来。她说道:“苏楼主,我不是安慰你。第一,我在这里成了一个女鬼幽灵一样的东西,且不说为什么只有你看得到我吧,反正就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在这里能待多久,如果你死了,没有人陪我说话,我就好像生活在一个荒岛,会无聊死的。”

        “还有,”她说,“第二呢,我真的不懂这里的事情,但是我知道过不了几年……”

        苏梦枕看着她张口,但什么声音都说不出来。他看着这个神秘的女子尝试了几次,然后陡然发怒。

        “我……”枕河刚才想说过几年就是金兵南下,靖康之耻,两个皇帝都要去金人那里牵羊了,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只好发出了小草的声音。

        好不容易是个历史上有的朝代,还不许剧透了?!

        苏梦枕说:“你是不是有话,但是说不了?”

        枕河说:“是啊,话就在嘴边,可是我说不出来。就好像这是个秘密,被锁死了,为了防止泄露,就要割了知道的人的舌头。”

        苏梦枕说:“写?”

        枕河捡了个梅枝,只写得出一划,只要心里想着,就什么都写不出来。她生气地把树枝丢了。

        苏梦枕道:“算了。”

        枕河非常非常生气。她大声道:“不能算!”

        她像咆哮教主一样地扯着苏梦枕的衣襟,一边扯一边说道:“我要去杀了狗皇帝,你能不能帮帮我?”

        苏梦枕把她的手拨开,皱眉道:“发什么疯。”

        “我才没疯。”枕河在原地踱步,从但因为地方实在不大,她又扯着苏梦枕的衣襟说,“蔡京为什么干这么多坏事,那都是因为皇帝,花石纲是不是宋徽……赵佶要的?岁贡是不是皇帝怕事?要是皇帝不宠信奸佞,有他蔡京什么事?他算哪门子的虾能翻多大的浪?”

        苏梦枕的脸色微凝。

        枕河说:“苏楼主,你是个聪明人,你比我看的透多了,你也比我清楚得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抱着什么‘忠君’的牌匾……”

        苏梦枕打断了她。

        他森森道:“你要弑君?”

        “对。”

        “然后呢?”

        “新帝即位,诛杀蔡京。”

        “诸王子也不似人君。”

        “赵佶是狗好吧!”枕河说道:“大不了造反啊!”

        苏梦枕看着她。

        ——这个女子。此时没有什么美人的形象,她神色有些凶狠,握紧了拳头,眼睛愤怒得像在喷火。

        她身上弥漫着一种浓烈的情感,这种情感叫悲。

        大悲。

        大怒。

        大哀。

        她为什么这样?——苏梦枕不明白,也没猜到。

        但他心里的一桩秘事却被挑起。

        白愁飞曾向王小石说天泉山,和山泉下的镇海塔的传说。

        据说塔上刻着十四个字——“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白愁飞问他为什么把金风细雨楼建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

        但等于回答了。

        造反。

        他有心造反。

        这也是为什么他与神侯府始终有一层隔膜。无论神侯府如何行经天纬地之事,无论他有多欣赏盛捕头,他与神侯府始终走得不太近。

        佩服,但不赞成。

        这就是他的答案,他心里的答案。

        他不是不知道蔡京的背后就是赵佶,不是不知道□□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所以重文轻武,不是不知道打输了怕辽金打赢了怕将军就是大宋皇帝的尿性,他只是还做不到一些事情。

        譬如悄无声息地杀了皇帝而且局势可以向好发展。

        皇帝身边有米苍穹、舒无戏、一爷和黑光上人,还有诸葛正我。

        即使是方歌吟,也无法在这几人的围攻下刺杀成功。

        如果一定要杀,那一定会动用很多的人力物力,但人一多,就容易泄密——事机不密。

        牵一发动全身。

        但现在形势变了。

        苏梦枕看着枕河的面容——唇珠正,鼻三分处,眼挑,两点泪痣——紫微宫——杀机!

        他缓缓地摩挲袖子里的刀。

        刀已随他多年。

        这是一把很美的刀。

        刀法也是凄艳,孤凉,惊雨疾风,透骨寒。

        他有刀在手里,即使知道他使不出来,也令人害怕。

        老虎没了牙,也一样是能拍死鸡的。

        雷纯没有拿走他的刀,除了要放松他的警惕、显示她的诚意,也知道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杀了白愁飞,因此——即使雷纯不懂武功也根本不必收走他的刀,也不必防着他现在就死——他还没有为兄弟报仇,他不会死的。

        如果到了要他去杀白愁飞的那天,雷纯一定会收走他的刀,限制他的功力,让他不能自尽。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这句话实在是很有道理。

        苏梦枕在思考。

        他有几根发丝散乱下来,那是雷纯唱歌时他发作而散乱的,那时满身的冷汗,身体已经没有了知觉,到现在居然缓过一点暖来。

        他缓缓指出一个残忍的事实:“天下第七都能伤你。”

        枕河指着自己划了几道口子的小腿道:“因为我踢碎了船舷,才引起了他的注意,但这不代表他看到了我。”

        她说道:“我武功没那么好。但唯一的优势就是别人看不到我。我能悄无声息地杀了皇帝,只需要放出一只虫子。或是在他睡着的时候轻轻给他一针。”

        枕河说:“我可以杀他,但杀皇帝最多只能解决蔡京,听说皇帝经常招蔡京玩乐,我可以在蔡京的面前杀,也可以在他的府邸上杀。但其他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这些其他的问题,她相信苏梦枕看得到,猜得到。

        吏治败坏、武德不修、内忧外患、强敌环伺。

        乱,可能会乱。但不会乱很久。

        可能可以消解那一场大难。

        她决定要试一试。

        苏梦枕依然在思考。

        他在算这件事情的把握。

        他一向认为,事情如果有六分把握,那就可以干了。

        而现在的把握,有六分吗?

        他眼里的火更冷了,冷得像连片的沼泽。

        这个机会只有一次,一次就要一击必杀!

        这无疑是很好的一次机会。

        于是他暂时,暂时还不能死。

        他得收回金风细雨楼,找回他的大总管杨无邪,还要做很多很多的准备。

        他很快下定决心,说:“干了。”

        枕河肃容道:“你想好了?”

        “我的话不用说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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