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生
鬼差尽职尽责。
他敲响了一处的大门。
门内道：“进来。”
鬼差推开门，朝我与夫君做了个“请”的动作，便委身退了下去。我咳了咳，给自己壮了几分胆子，往日里闲散自在惯了，如今要与仙友谈论正事，属实有些不自信。我回首，夫君的面上仍旧疑云密布，我叹，这件事情，还真是需要我来出面解决。
我缓步踏进门。
屋内正前方摆着个书案。
有个身形正伏案疾书。
我躬了一躬，开口唤道：“许久未见，阎罗王大人。”
那身形自书案上众多工作中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有些青面獠牙、穷凶极恶即视感的头颅。这一刻，我清晰听见夫君在身后嫌弃似地“噫”了一声。
我重咳了咳。
示意夫君噤声。
阎罗王眯眼想了想，似乎仍旧没有想起何时何地见过我这个自称“旧友”的仙人。
他站起身，自书案旁走下来。他长得极为高大，散发出凶猛的气息，走至我身旁，他眼睛眯起，盯着夫君不放。围着夫君绕了几圈后，他终于道：“仙友无缘无故地将一个鬼魂领入我的宫殿，此为何意呀？”
我道：“他不是鬼魂。”
阎罗王大笑。
我充耳不闻，将腰间的生死簿抽出，翻开，递给他。
他不屑一顾地瞥了眼。
我道：“阎罗王大人，这阴曹地府的生死簿上，写着的那位付观南，正是我身后的人。”我退后两步，不再遮着夫君。
阎罗王皱了眉。
我料想，他必然是看见了那“阳寿未尽”四个大字。
“他多大？”他问。
“一百四十岁。”我答。
“……嘶，凡间居然还有这般神奇的人，”阎罗王盯着夫君，又道，“不过，既然阳寿未尽，他又为何以魂魄的形式存在，还出现在酆都城中？”
夫君一脸茫然。
我只得站出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诉说了一遍。
阎罗王陷入深思，安静异常，而飘着的夫君魂魄则全然相反，他张着嘴，伸出手指着自己，半晌，磕磕巴巴地吐出一句话，道：“我的七魄，都没了？”
我认真地点点头。
夫君一脸不可置信。
阎罗王问：“他确然死了？”
我道：“死透了，我埋的。”
夫君又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瞪得愣圆，道：“已经埋了？”
我点头，“是。”
“埋在了哪儿？”
“小院子里。”
“棺材呢？”
“没钱买。”
“生埋呀？”
“差不多是。”
夫君颤颤巍巍的身形更加颤颤巍巍，他叹道：“我已然能想到，几日后，我的尸身在土里便会被各种各样的虫子一口一口地啃咬，一点一点的腐蚀。”
他的表情属实可怜。
我安慰，“没事，等轮回转世了，你就有另外的身体了。”
“不、不能轮回转世。”
说这句话的是阎罗王，他大胡子一吹，恶狠狠地说道：“他是个阳寿未尽的，怎么可以入轮回、转世投胎，这会坏了规矩的，不可不可，想都不要想。”他吹胡子瞪眼，满脸不同意。
我与夫君对视。
我问：“那他这般？”
阎罗王噤了声，他挠着脑袋，咬牙切齿了好一阵儿，猛地回身，看着夫君那半透明的魂魄，道：“遣返人间。”
“可他已经死了。”
“生死簿说没死就是没死。”
“我确定，他死透了。”
“你看错了。”
“……那你的鬼差呢？他们可是看人死了才将魂魄勾出的。”
“他们也看错了。”
“……你、你个不讲理的。”
——
我与阎罗王争论不休，他坚决不允许夫君轮回转世，即使夫君已然接近一百五十岁的年纪，他也淡然的说那是极正常的。
正常你个鬼。
我在心里骂了百遍。
最终，这场战争以我被阎罗王扔出大殿为止，终于结束。
阎罗王站在门口，道：“这件事情我会调查清楚的，在我没有弄清楚之前，他绝对不可能入轮回，回吧。”他话毕，将大殿的门重重阖上。寂静里，只剩下我和夫君两个人，不，一仙一鬼。
我无法计，退出大殿。
夫君的魂魄跟着飘来。
我烦扰地挠头，早知便不该淌这趟浑水，让那两个鬼差稀里糊涂地将夫君送去轮回便罢了，何至于现在这般模样。
天呐，他一百四了。
我不禁扶额。
若是夫君仍旧阳寿未尽，那我未来的时日里，岂不是要陪这个老头子继续熬了。
想想就头大。
夫君跟在我身后，一改往日里的小流氓气质，温顺得简直像小县城里县长夫人的小猫咪。他似乎已经接受我是他的娘子，虽然我已经不是老婆子的模样。走了一段路后，他小声开口道：“老婆子，若是我真阳寿未尽，我们便尽早回阳间吧。”
我没好气道：“为什么？”
“……我怕。”
“怕什么？”
“再耽搁耽搁，我那具身体就被虫子啃得没法用了。”
我转过头，气呼呼地盯了他好一阵儿子，又觉得他的想法实在是挑不出半点毛病，遂转过身，独自怄气。夫君被我盯得怂了气，小声地解释说：“我是想，我们回去早点，在土里刨刨，还能刨出来一具完整的身体。”
我停下脚步。
夫君来不及定住。
他魂魄飘过，从我的身体里穿了过去，一时间，他把自己吓了个半死。我盯着惊魂未定的夫君，终于下定决心，施了个法，让他能触碰我的身体，道：“服了你了，走，还阳去，老不死的。”
气有什么用。
日子照样得过。
——
回去的路如出一辙。
我带着夫君的魂魄，原路返回至望乡台，寻那两位鬼差要了锁魂罐。正待转头牵夫君过桥，却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我四周一望。
夫君魂魄飘到了三生石处。
我悻悻跟上去，瞅见他已站在了三生石前。阴曹地府里的玩意儿我多多少少还知道一些，这三生石乃是记载人前世今生的。我不知晓夫君为何会对这东西感兴趣，却见石头上已然逐渐显现出字迹，打头的是个名字。
安平止。
这便是他前世的名。
三生石上，字迹逐渐浮现。我来了兴趣，正欲看上一看时，却觉后背猛地一阵发凉。
“小心。”我道。
夫君如梦初醒。
我将他的魂魄拉在身后，而后转身，面前是空落落的一片。
我眯起眼睛，我可不相信刚才只是自己感知错了。倏尔，一阵风轻轻吹过，阴曹地府的曲折雕石后出现一道黑影。他慢慢悠悠站出来，我打眼一看，身着鬼差服，可却不是魂魄模样。
是个实体。
我有些惊叹。
他开了口，道：“何必如此紧张呢？我只是路过这三生石，叨扰两位了，在下这便退下。”
他的尾音极魅惑。
只是不知那鬼差面具下的脸，长成一副什么样子。
他这样说着，便走开了。我直觉他行为怪异，虽说不出原由，又有些警惕，拉着夫君的手掌急急走开。在这个地府遭遇了太多奇怪事，还是赶紧离开为上。于是，我与夫君匆忙过了奈何桥，桥的另一头，我蓦然回首，那奇怪鬼差在远处望着我们，诡异的面具似乎在笑。
下一瞬，他消失不见。
我赫然屏住呼吸，这个“鬼差”绝对不简单。
我若有所思，脚步逐渐缓慢下来。夫君也遭遇了从未遭遇过的情景，他弓着身子，静悄悄地盯着周遭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呆在少女李阅秋的身后。
我的胸腔轰鸣。
也许是杞人忧天，可我总是莫名生出一股担忧之感。
我寻了路引，急匆匆领着夫君踏过鬼门关。门外正值金乌西沉之际，天边最后染上一丝红。我回头，大门正缓缓阖上，我的视线中，阴司的情景正一寸寸缩小，我呼出一口气，正要垂下眼眸之际，却见眼角余光处闪现一个身影，那是个极熟悉的身影。
一对双毛耳，一只尾。
是那只逃了的猫妖。
我瞪圆了双眼，盯着那个飘过的身影，直至鬼门关逐渐消失，阴曹地府再寻不见。
我心中疑窦丛生。
那只猫妖死了？
若没死，何故出现在鬼门关内？难不成这事另有隐情？
“……李阅秋？”
夫君轻轻唤我。
我抬头去看他，只见他脸上比我心中的疑惑更重，“李阅秋”三个字唤出来也是毫无底气。
我正身看他。
“是，我便是李阅秋。”
“……我的娘子？”
“正是。”
“你返老还童了？”
“……”
我眨着眼睛，不知如何与夫君解释，“你且这样认为吧。”
“他们还说你是仙人……”
“我想，当务之急应是让你的魂魄归位，尽早还阳。”我连忙开口，堵住夫君询问的话语，这种事情解释起来着实费劲，若是我与夫君仍要过上一段子人间生活，总不能过早告知他真相。
便靠他悟吧。
悟出来是他聪明。
悟不出来则皆大欢喜。
“那我的身体？”
我指指小院子，“里面。”
夫君蹒跚着步子，踱到小院子中心，口中嘟囔：“唉，得挖出来呀，赶紧挖出来……”
我听得直发笑。
我本盯着他的背影，倏尔，只觉身后一阵凉风。我回身，方才鬼门关消失之处显现了一团黑色雾气，绵密、浑浊。
这个黑气，是猫妖的？
我摇摇头，不像，这团黑气更浓更密，即使隔得如此远，我仍旧被它打扰得心慌不已。
我紧紧盯着这团黑气。
一盏茶功夫，它终于散尽，天边再次恢复往日的清明。
我心中暗叹。
阴曹地府怕是有事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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