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舒南乔拔腿就穿过街矶往柴房那边跑，有些雨点被风裹着砸到身上，被雨滴浸湿的头发巴在脸上，脚下一双走了泥巴路的吸饱了水和泥的运动鞋又冰冷又沉重。
她顾不上。
她看着面前倒塌下的柴垛，这次是真的大脑一片空白了。
什么大雨，什么地耳，什么水稻。
她全不记得了，她只能看到柴垛倒塌。
或许是雨太斜，打湿了柴火后柴火变重，她垒的形状撑不住新重量。
或许是外头刮的风吹动了某根柴火。
或许是这些柴火本就“鳞次栉比”，维持不了稳定。
或许是……
再多的或许也没有用了。
天色暗沉沉的，雨声哗啦震耳，目所能及的景物都笼在阴郁里。偶尔有一道白亮闪过，紧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雷声。天地间只剩下天地间本来该有的声音，又喧哗又寂静，这样的寂静试图在埋葬些什么，掩盖些什么。
舒南乔呆在那里，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深呼吸，心绪翻涌，努力告诉自己，不过是倒了而已，可以再码；不过是湿了而已，可以晒干。
都还可以挽救，日子还是可以过得越来越好。
她半握拳，用大拇指的指甲狠狠攥住中指指甲顶端的嫩肉，细细密密的微小却连绵不断的痛扎着她。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却忍不住主动去拥抱它，靠它来感受许许多多。
日子还是可以过得越来越好……
尽管知道很多道理，可是她脑子里有一根弦就在这一瞬间断了。
几乎就是片刻间，舒南乔委屈得鼻子酸涩难忍，嘴角也抽搐起来，眼睛又酸又痛，几声呜咽后就爆发出了一瞬间都要把雨声压下去的嚎啕大哭。控制不住也不想控制，就那么放声大哭。
哭声氤氲在雨声里，荡出去很远很远，显得更加凄凉。
突然爆发的撕心裂肺让嗓子也破破烂烂，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陡然开嗓的哭声在雨帘里显得那么突兀又悲怆。
她就是很委屈啊。
她委屈自己已经很努力了，真的已经很努力地在过好每一天了，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做不好。
为什么？为什么？
她偶尔逃课，偶尔上课走神玩手机，可是到期末也认认真真正正当当地埋头复习，从来不想其他歪门邪道的办法。
她总是粗心地忘记朋友的生日，聚会有时候还会迟到，可是朋友受什么委屈她也会第一个冲出去出头，心里发虚还要呈着一腔怒火把朋友牢牢捍在身后。
她又懒惰又拖延，经常和家人顶嘴，被批评时从不服气，又倔又蛮，可是她在酒席上看见子孙辈都在忙碌一个人安安静静呆坐在那里的老奶奶，也会不忍心地牵住她的手，耐心陪着唠一些家长里短。
她不是一个很好的学生，但也算不上坏学生。
她不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但也算不上坏朋友。
她不是一个很好的小孩，但也算不上坏小孩。
她就只是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人，懒惰又上进，倔强又耐心，别扭又孝顺，有时脾气很大，有时又还算温柔。
她本该安安稳稳大学毕业，可能顺顺当当进入心仪公司，朝九晚六，偶尔加班，周末和朋友疯玩一整天后又在家里回一天血，发一条朋友圈“该死的周一”；也可能磕磕绊绊最终尘埃落定，还遇到一个普普通通但是就是有感觉的男人，在和他吵架的时候打电话给妈妈哭哭啼啼寻求安慰。
她的人生会有很多种可能，有好有坏，但至少能过着安安稳稳又平平淡淡的日子，夜里不用提着一颗心睡去，白天不用贪婪地看每一眼太阳。
可是为什么？
脑子里拥拥挤挤闪过很多，她刻意不去想的那些东西从大脑深处又翻涌出来。她拼着一身伤口护住自己那一份食物，她大口大口地吞咽只怕晚一秒就会被人夺去；她不敢离人群太远也不敢离人群太近，她好怕，她怕丧尸腐烂的眼珠，也怕男人不怀好意打量的目光。她提心吊胆地活着，每一刻后脑勺的头皮都是紧绷的状态，拉扯着人头疼欲裂。她从不手软，贴身放着的匕首浸透过鲜血，哪怕在冬天，蜷缩在角落里，冰凉得让她发抖的匕首也是她安全感的源泉。
她警惕着，提心吊胆着，坚定着，勇敢着——
在这个世道里，像一根枯黄的野草一样，蔫蔫巴巴又顽强地活下去。
舒南乔真的觉得好委屈，她一刻不停地哭着，泪水简直像流不尽似地一波接一波地从眼眶里、心底里汹涌而出，把前一波来不及掉出来的泪珠赶出来，决了堤又糊住眼睛，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几乎要背过气去。
她真的好难过啊，姆妈为她求了一辈子的好日子，可是为什么她就是过不好日子。
她觉得自己真的好没用。
舒南乔已经很久没哭过了，这个世道她早就明白眼泪只会让她损失水分，只会让她显得软弱可欺。
她不流泪，她像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坚毅。她受了伤就咬牙挺住，被欺负了就沉住气反击。她早就摒弃了眼泪这种没用的东西，只相信自己手里的武器和食物。
可是这一刻，就在这一刻。
也许是难得的这两个月宁静的日子让她想起了过去，让她终于能够放过自己去睡一个称不上黑甜但也算安稳的整觉，让她能够像一个人，像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一样一口一口慢慢悠悠吃着没有什么佐料却鲜美的饭菜——
她突然记起来，自己以前也是有人疼的啊。
也有人心心念念着她，无论在哪都牵挂着她要平安，要吃好睡好，不要舍不得花钱。
也有人数数家里的积蓄后叹口气转过身却对她说“放心花，买好的，家里有钱。”
也有人一直挂念着她的口味，只要她一回家就备好她爱吃的饭菜，不管是昂贵难得的大闸蟹还是虽便宜却难寻的雨菌子。
他们永远以她为骄傲，为她每一个微不足道的成就喝彩，却又时常担心她累不累。
“做个普通人就好，我们只要你平平安安。”
舒南乔瘫下来，跪坐在地上，佝偻着身子，双手牢牢地捂住脸，在指缝里发出小兽的凄冽呜咽。
可是她好没用啊，她没有变得很厉害，没有找到他们，也没有能够在这个恶心的世道护住他们，甚至连这样难得的安稳日子，自己一个人都过不好。
她最没用的是，她连想都不敢想起他们。
她一寸一寸地回忆和嗲嗲姆妈在一起的遥远的童年，却连他们的笑容都不敢在脑海里回想起。
她好害怕，她好害怕再也找不到他们，更害怕找到的是再也不能问她“开不开心”的他们。
雨静默地流淌着。
呜咽出的声音也流淌着。
“爸……妈……我真的，我真的……好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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