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近和远
chapter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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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
是开运动会的一天。
蒋云晞拿着相机给参加比赛的学生们拍了一圈照，回到操场边的看台上时，正好看到刘映海提着三个暖壶走过来。
“刘映海，当你学生真是有口福啊。”蒋云晞揶揄道。
刘映海对她报以微笑，蒋云晞趁机举起相机，拍下了此时此刻的他。
照片上，穿着十一班班服——白色t恤——的年轻男人腼腆温和地笑着，说是高中生的话大概也不会有人怀疑。
“很不错。”蒋云晞一边看着相机里的照片，一边从有些错愕的刘映海身边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把这照片发你。”
看台上的学生全部聚了过来，把刘映海团团围住，“真的有奶茶啊！老师！”
“真的啊。”刘映海拿出一大包一次性纸杯分给学生们，叮嘱道，“这壶是温的，这两壶是冰的，每人喝一两杯就可以了，记得给去比赛的同学们留一点……”
“谢谢老师！”“老师太好了～”
蒋云晞坐在一旁，举起相机又是一顿狂拍。
为什么刘映海会做这么多奶茶，还得从昨天晚上说起。
昨晚是她的晚自习，但大部分时间坐在讲台旁边的蒋云晞只是托着腮，颇为幽怨地盯着教室外被一群学生簇拥着的刘映海——他在专心讲题，完全没注意到自己。
这明明是我的晚自习……蒋云晞愤愤不平地想，虽然刘映海不占自己的课间了，但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晚自习上总会有一个人在走廊上放张桌子然后“另起炉灶”，学生们也纷纷在她的晚自习上学起了数学。
这就是主科的魅力么？虽然知道这人有工作狂属性，但这也太拼命了，蒋云晞腹诽着，拿出备课簿开始写教案。
捱到下课，蒋云晞刚准备叫课代表来帮忙搬作业，结果人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蒋云晞只能一边暗骂今晚真是事事不顺心一边搬起一大摞练习册往外走。
“啊，我来帮你吧。”蒋云晞刚出教室门，一双手就伸了过来，练习册被拿走了大半。
但蒋云晞并不想和那个声音的主人说话，她非常轻地哼了一声，微微撅起嘴注视前方。
“……”
两人沉默地走着，刘映海似乎感受不到蒋云晞内心愈演愈烈的怒火，最后还是蒋云晞咬牙切齿地开口道：“你以后……不要……占我的……晚修。”
“……什么？”刘映海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第一时间听到蒋云晞的话。
“就是，你别仗着我跟你关系好，就理所当然……我上晚自习你也待在外面一起上吗？学生都不学我的科目了。”蒋云晞抬起头对身旁的人说道，语速很快。
“关系好……？”然而刘映海搞错了重点，他腾出一只手飞快地擦了擦鼻子。
“你！”蒋云晞不知道刘映海是不是故意的，但因为她也并没有真的生气，所以她只是无奈地低笑两声，“算了。”
“噢。”刘映海这才如梦初醒，“啊，好的，那我以后不占用你的晚自习了，抱歉。”
蒋云晞皱了皱眉，她感觉刘映海似乎不太对劲，好像在踟蹰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刘映海眼看快到蒋云晞办公室了，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或许……你喜欢喝奶茶吗？”
“还行啊，怎么了？”
“我明天请你喝吧，别生气了。”刘映海的语气有些许的波动，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啊？不用不用，我没生气啦。”蒋云晞连忙客套地拒绝，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不会想自己做奶茶吧？”
“你怎么知道？”刘映海有些诧异，然后又不好意思地说道，“所以，你想不想？”
蒋云晞费解地看向刘映海，他的眼睛里写满了“请答应我”，蒋云晞叹了口气，“那好……”也许刘映海是那种喜欢自制美食并请别人品尝的人。
得到肯定答复的刘映海脸上漾起一个浅浅的笑。
“可明天不是运动会吗？”蒋云晞一边说着，一边把练习册放到办公桌上，再从刘映海手上接过另外一摞。
“是啊，所以同学们也有份。”刘映海给蒋云晞留下一个“敬请期待”的眼神，然后闪出了地理组办公室。
蒋云晞只觉得这人有些奇怪，但是又说不出奇怪在哪。
时间回到现在，刘映海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捧着一个空杯，一脸期待地看向蒋云晞。
“帮我接一杯温的吧。”蒋云晞坐下来，把相机放到腿上，慵懒地说。
刘映海照做了，他在蒋云晞身旁坐下，把纸杯递给她，他温热的指尖拂过蒋云晞的手。
这家伙是犬系的，看着刘映海向自己走来，蒋云晞无端联想道。
奶茶的温度有些高，蒋云晞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呷。“怎么做的？”她问。
于是刘映海就细细道来他用了什么茶底，又是怎么拉茶，奶油球、淡奶、茶底的比例是怎样的等等。
“挺好，是那种茶味比较浓的，跟外面那些拿植脂末充的奶茶比起来别有一番风味。”蒋云晞深知有这种爱好的人的性子，若是不对他们的劳动成果发表一些有意义的评价，大概是不会被放过的。
所幸刘映海对她的评价很满意，自己也去接了一杯，又坐回蒋云晞身旁。
“这些真的够两个班的人喝吗？”蒋云晞问。
刘映海摇摇头，“不够，我特地用了小一点的杯子，大概能有六七十杯的样子……前提是他们一人只喝一杯。”学生们还围在暖壶旁，有好几个人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不过刘映海没有制止他们。
蒋云晞看着学生们，掩着嘴笑，“没想到那个出着最难试题的老师居然会给学生煮奶茶。”蒋云晞总从学生那听说他们最怕月考出题的是刘映海，虽然他讲题又细致又明了，但架不住考试时叫苦不迭。
刘映海不置可否，只是默默喝着自己的那杯，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蒋云晞曾经说过要自己在学生面前亲切一点，于是他稍微发挥了下自己的特长。
还有另外一部分原因，他看向身旁的蒋云晞——她在和两个女学生聊着天——他又想请蒋云晞吃点什么了。
刘映海用眼睛丈量着此刻他和蒋云晞之间的距离，大概有八十厘米？总之是符合社交礼仪的距离。但是他突然看见不远处有几个学生在好奇地盯着他和蒋云晞，他连忙又往远侧挪了点。
“怎么了？”蒋云晞注意到了，回过头问。
刘映海摇摇头。
刘映海不是一个特别迟钝的人，他大概能感受到自己心中所想——他想没有任何距离地坐到蒋云晞身边。但他对这种事既没有经验也没有把握，担心过于冒进会让蒋云晞困扰。
“你不上课的时候一般都干嘛？”蒋云晞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和别人的闲聊，把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刘映海拉回了现实。
“备课。”刘映海不假思索地回答。
蒋云晞差点喷了，“除了备课呢？”
“那就……做点吃的喝的？”
“嗯，这你跟我说过，还有别的爱好吗？”
“跑步，散步……”
“没了？”蒋云晞瞪大了眼。
“没了。”
“你的生活也太简单了吧。”蒋云晞感慨道。
“不是简单，是太忙了。”刘映海这话不假。老师，尤其是高中老师，确实是一个“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职业。
“那倒是。”蒋云晞表示同意。
“你呢？假期都干些啥？”轮到刘映海问她了。
“嗯……我自认为爱好还是比较广泛的，不过像那么回事的好像只有下棋？”蒋云晞托着下巴思考起来，“其他的就比较常见，旅游看书唱k逛街之类的。”
刘映海点点头。
两人开始聊工作，突然他们周围的学生在兴奋地说着什么，纷纷向操场中间涌去。
看台上一下子只剩他们两个，“什么比赛啊？”蒋云晞赶紧站起来张望。
刘映海也跟着站起来，“是教职工的比赛，难怪……”
蒋云晞这时也从一群在跳大绳的老师领导里看到了组长的秃头。
“哎哟。”蒋云晞忍不住笑，她把相机挂回脖子上，“我要去拍照了。”
刘映海向她挥了挥手。
后来蒋云晞惊讶地发现刘映海居然报名了长跑。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被他们组的人忽悠了，不过作为这所学校的老师里少有的年轻人，虽然学生们全是幸灾乐祸的眼神，但他跑赢了除了几位体育老师以外的所有人。
“你挺牛啊。”蒋云晞对着刚跑完步回到看台上的刘映海说，给他递了张纸巾，“你们数学组总算有点希望了。”
刘映海用纸巾擦拭着额头上的汗，“其实还可以更快，刚刚我前面那个体育老师，我可以超过他的。”
“所以为什么没有？”
“他……是我们班的体育老师，我占了他三节课，没还。”尽管话很混蛋，但是刘映海的语气毫无悔过之意。“我第三次去和他说要‘调’课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蒋云晞突然和他们班的学生共情了，那帮孩子估计一直惦记着这三节体育课呢。
蒋云晞报复似地举起相机对准他拍了一张。
此时的刘映海没戴眼镜，短发被汗水粘在一起，“你又拍我……”他有些抗拒地偏过头，不过语气中没有愠怒，而是一种柔和的无奈。
“留个纪念嘛。”蒋云晞微笑着。
“那……我也帮你拍一张吧，用你的相机。”刘映海小心翼翼地说。
“好。”蒋云晞把相机放到他手上，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她决定做个动漫风格的pose，她走到护栏边，把手臂搁在上面，身体前倾，望着天边的夕阳。
学生们依旧全在下面的操场上围观比赛，没有人注意到看台一角的他们两人，刘映海站在蒋云晞的侧面按下了快门。
“好了。”
蒋云晞正准备凑过去看，蓦地对上了他的眸子。
刘映海的眼眸在夕阳中闪烁着，像一汪湖水，湖面上燃烧着烈焰。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瞬，但蒋云晞迅速地从失神中抽离出来。
“拍得真好。”她对刘映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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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
“呸！”
鲜红的粘液染脏了刘映海的白色校服，他瘫靠着墙，周围的笑声带给神经的刺痛超过了脸颊和身上的伤口。
罗一豪把嘴里剩下的槟榔水吐掉，衔着根烟凑近了问，顺势抓住刘映海准备反击的手臂，“说话啊？”
沉默就是尊严，但是……
手背上传来一阵剧痛，刘映海压抑住惨叫的冲动，倒吸了一口气，“嘶——”全身的疼痛和精神压力让他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话。”罗一豪看到了刘映海眼中的恐惧和不可思议，他狞笑起来。
在那一点橘红色火光即将又一次接触自己手背时，刘映海嚅嗫着开口了：“对不起……”
“对不起谁？”
“你……”
“谁？”橘红色火光又要落下。
“罗一豪。”刘映海眼神晦暗。
被他道歉的对象发出一连串的笑声，“你给我一直道歉！直到我说停为止！”
……
刘映海一下子惊醒了，他平息着急促的呼吸，环顾四周。
意识逐渐清醒，他是在宿舍里，自己的床上，周围的室友都还在熟睡。他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了看枕边的闹钟，刚过五点。
离学校规定的起床时间还有几十分钟，但宿舍楼的门差不多要开了。
刘映海关掉闹钟的设定，叠好被子，拿上眼镜，蹑手蹑脚地下床，踉跄了几步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全身都被汗水浸透。
几天前的事又一次成为了噩梦，他不记得那天他是如何从那条废巷里出来，又是如何回到家的，只记得自己用力地搓洗着校服上的那块红色污渍，冷水漫过手背上被烫伤的伤口，很痛。
所幸这几天罗一豪都没出现在学校里，虽然控制不了梦境，但他可以控制清醒时的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简单收拾了一番后从宿舍楼里出来，他今天决定要做一件事。
自高二开学以来，他就再没见过蒋云晞，他还是经常在图书馆的老位置自习，但是身后却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起初他毫不在意，但不知为何，心中那股怅然若失的感觉却逐渐强烈。
他来到十三班的教室外，此时里面还没几个人，他鼓起勇气，向一个坐在门边的同学问道：“你好……请问蒋云晞同学还在你们班吗？”
“蒋云晞吗？她去文科班了吧。”
“不是。”他的同桌说，“她好像转校了。”
“转校了吗？”那个同学把头转向他同桌。
“对啊，她……哎算了不说了。”
“什么东西？你快说！”
“额，就是……”
刘映海没有听这两个同学后续的谈话，他小声道谢后就离开了。
转校了吗？意思就是……再也没机会见到她了吗？
后来刘映海还不信邪地在月考放榜之后把全校人的名字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但他想找的名字确实并不在上面。
他又变成一个人了。
不过刘映海没有对此产生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股怅然若失感也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消退了。
生活一切照旧，一个好消息是罗一豪自从上次之后就几乎没再找过他的麻烦，但他仍然对罗一豪抱有恐惧，尽量避免和罗一豪产生交集，也还是不敢把图书馆里的课本带回教室。
到了高二的春季学期，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产生了一些涟漪。
起因是某一天早晨他照例第一个来到教室自习，没过几分钟，三个女同学突然气势汹汹地进入教室。
她们中的一个手上拿着一瓶可乐，刘映海一下子就知道她们要做什么了。
她们咒骂着，把可乐全部倒在一个座位上，然后又嬉笑着离开。
那时刘映海正好坐在角落里，同桌高耸的书堆把他遮住了大半，没有人发现他目睹了这一切。
再然后，座位的主人来了，也是一个女生，刘映海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她飞快地擦拭着桌椅，像是唯恐这般窘状被更多人看见。
又是一个有同样遭遇的人。
你就打算这么看着么？内心的一个声音开始拷问自己。
在我遭遇这些事的时候，我并不怨恨那些旁观者，所以此时成为一个旁观者也无可厚非，另一个声音说。
不对！这样不对！刘映海的内心天人交战。
如果是蒋云晞，她不会这样。
蒋云晞吗……
许多回忆碎片涌入脑海，即使两人已经分别，那些宝贵的回忆他并不舍得忘却，那里面凝聚着她的善意和热情，也是他荒凉的青春上曾经盛开的一丛金合欢。
后来，班主任在班会课上批评那三个欺凌别人的女生，但她们拒不承认受害女孩的指控。
“她们到底是不是做了那些事？找个同学来给你作证。”班主任对受害者说道。
那个女生也没想到会这样，只是无措地环顾四周，周围的人都沉默着低着头，她咬着唇一言不发，表情痛苦。
班主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尽管刘映海觉得老师的处理方式实在是不可理喻，但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缓缓举起了手。
然后在全班同学震惊的目光中，他给出了自己的证词。
这是他第一次在班上主动发言，他一向低调又沉默，虽然成绩名列前茅，但鲜少与老师同学交流。可能在老师眼里，他是一个内向孤僻的学生，而在同学眼里，关注他就可能会招来罗一豪之类的人的报复，所以纷纷对他敬而远之。
之后那名女生专门向他表达谢意。
“不用。”他一如既往地用毫无情绪的话语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那时他突然想起了蒋云晞给自己写过的话“我相信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如今刘映海传递了这句话，蒋云晞的善意多少还是感染了他。而他心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私欲，只要做了像蒋云晞一样的事，就会产生一种同她还有联系的错觉。
女生眼含热泪再三向他道谢。
但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变得出乎意料了。
某天他发现自己空空如也的桌洞里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草稿纸。
他本以为是罗一豪往他桌子里扔的垃圾，但拿出来后却发现草稿纸里夹着一张……粉红色的信纸。
一页纸上写满了表达爱慕之情的话语，刘映海不知道该做何感想，他对那位被害者的举手之劳却令对方产生了这样的情愫。
虽然是第一次收到情书，但刘映海并不想保留它，他在信纸的背面用清隽的字迹写下决绝的文字“没有可能”。
刘映海把那封情书放回它主人的桌洞里，他到这时才想起来，那个他帮助过的女生名叫林菊。
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呢？他的金合欢教会了他某些事，他无意成为别人的金合欢。
林菊是个识趣的人，她没再找他说过什么。刘映海知道她的目光仍然常常落在自己身上，但这是每个人的权利，他没什么好评价。
时光逐渐流逝，上课的内容从讲授变为复习，刘映海也沉浸在书山题海里，无暇分心。
高二的暑假，他曾经见过一次蒋云晞。
当时他去书店买教辅，突然看见蒋云晞盘腿坐在一个书架旁，捧着一本小说专心致志地看着。
她那天一反常态扎着双马尾，更加可爱了。
刘映海远远地看着，心中生出一些欣喜，但很快又被更复杂的情绪掩盖了。
他好想过去同她说些什么，但腿脚却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别去，想想蒋云晞看到自己会想起什么，她会想起她冒雨在花坛里找一本被血弄脏的课本，想起她被罗一豪的两个跟班推搡嘲笑，想起她被罗一豪做侮辱下流的手势。
别去。
这时一个高个子女生拍了拍蒋云晞的肩膀，她们俩相视一笑，又说了些什么。她在蒋云晞身边坐下，也开始看书。
蒋云晞看起来很快乐，就不要让她回忆起同自己有关的糟糕往事了。
刘映海转身离开。
但是，并不需要再和蒋云晞说什么，他心中的金合欢又一次盛开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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