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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 牛羊斗


  徐瑛将常思豪和郭书荣华送出府门回来,徐阶劈头将那张“谷二斤”摔在了他脸上:“还说没事瞒我?这是什么?”徐瑛一脸苦相:“爹,事到如今,您再责怪儿子也没有用了。您老倒是想个主意,看看怎么对付这姓常的。”徐阶单臂一挥,甩得大袖飞扬:“对付人家?现在一切主动都在人家手里,不来对付咱们就谢天谢地了!”徐瑛缩着身子道:“是,不过我听他这语气,显然是外强中干,未必敢对咱们父子动真格的。”

  徐阶道:“你还想要他怎样?拔刀掣剑来取你我项上人头么?你们和吴时来联手倒卖军粮,从中牟利,其罪不小!常思豪不把这事说透,那是留了后手——他这是在敲山震虎啊!”

  徐瑛道:“那怎么办?”

  徐阶道:“吴时来这人不能要了,你赶紧派人到广东将他秘密处决,事情栽到海贼身上即可。”

  徐瑛急道:“爹,过年的时候陈以勤和詹仰庛联手把李芳整得下了狱,咱们在内庭的布署受挫,已经在朝野间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响。有些人觉得内阁又到了要变的时候了,都在蠢蠢欲动。您休养这些日子,张居正借口事忙不来探望,连李春芳也来得少了,他们这也是在看着风象呢。如果这个时候咱们再不保一保吴时来,百官议论纷纷,一旦有些不好的风气形成,那对咱们可是大大不利。”

  徐阶缓步窗边,冷视空庭明月:“老陈不结党徒,耿介难近,不足为虑,春芳和居正我自有安排,不必多说。大树不动,百枝徒摇。壮士断腕,该舍必舍。这些年来有多少人拥攀着爹的势,在外面享他自己的福、立他自己的威?一下子安排五十九人,就连我也没这样明目张胆过!可见他已经狂妄到了什么程度!该保不该保,爹心里有数!”

  徐瑛垂首:“是。”

  徐阶脸色阴深:“常思豪这次回京,待人接物又起了变化,浑不像原来那个莽撞无谋的人了,若非他自己经劫之后变得谨慎,便是有人暗中教他。”

  “谁能教他呀……”徐瑛脸上肌肉忽然微微一跳:“郭书荣华?他……他要站到常思豪那边,那可……”

  徐阶老眼凝光:“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但东厂方面和他走得很近,郭书荣华这趟来也恐非偶然。处决吴时来的事你不要亲自去吩咐,中间多传两道耳朵,也免得将来出事不好脱身。”

  徐瑛点头:“是。”

  “等等。”徐阶叫住他看了好一阵子,移开了目光,嘱道:“这两伙人都是心黑手狠之辈,你大哥二哥只怕凶多吉少,如今为父身边就只剩一个你,唉……你凡事都要多加小心了……”

  “是……”徐瑛眼眶有些酸,心里又有种无主的发空,低头缓缓后退。

  徐阶忽又张手像要说些什么,又无意义地摆了一摆,道:“没事了,去罢。”

  徐瑛抬头看时,父亲已经背转了身去,灯光打亮他的左臂,月光披在他的右肩,令他上半身惨白、下半身黑暗。清风自窗口拂来,将他散碎的银发吹得浮掠飘渺,像鸟巢边破损的蛛丝在闪光。

  从徐府出来,郭书荣华执意要在东厂摆酒,常思豪自然不能让他破费,便令绝响在独抱楼安排一切。二人席间互叙别后之事,尽欢而散,常思豪亲自送出老远。回来秦绝响问道:“大哥,现在咱们手里要人证有人证,要物证有物证,把这些东西往皇上那一摆不就完了吗?您这跟老徐还云山雾障的干嘛呢?”常思豪道:“赵岢从徐府盗来的三本阴书账册是假的,徐府家丁杀宋家班的事也大可说成是下层人之间的私仇,可以撇得清。投献圈地的事有祖制挡着,有那么多王亲贵胄横着,皇上处理起来也不容易。至于打白条骗百姓、诈军供中饱私囊的事,都是他两个儿子所为,闹出来最多也只能让徐阶面上不好看而已,吴时来的事也是一样。”

  秦绝响嘿嘿坏笑:“我懂了。徐阶的位子坐得太高,脸面上的事,别人都可以不顾,他却不顾不成。咱把吴时来的事捅出来,就相当于在他那张老脸上小小地扇了一巴掌。这个巴掌无所谓,却让他知道,他那两个儿子的事一闹出来,这接下来的第二巴掌可就要厉害得多了。哈哈,大哥,你这是要小火慢炖,熬他一个坐立不安哪。”

  常思豪道:“我在南方遇害的事情早已报上了朝廷,回来皇上必然要询问经过,吴时来和刘师颜的问题是想兜也兜不住的,徐阶这一子是弃定了。”秦绝响思忖片刻道:“不一定,以老徐这脑子,即便是弃,也有不同的弃法。大哥,你刚才说,他跟郭书荣华最后讲了什么?”常思豪道:“他说,无风不起浪,郭督公,此事您还当如实奏明皇上,严查细……”

  “等等,”秦绝响道:“就是这句。以东厂的职权,接状后即可自行查案,他让郭书荣华奏明皇上,听起来似乎没有毛病,可是有这个必要吗?”

  常思豪虎目一挑:“这是缓兵之计。他想抢在东厂查案之前,先杀掉吴时来,这样纵然五十九名官员的状能告下来,但吴时来和二徐在军粮上谋利的事就死无对证了。”秦绝响点头:“正是。郭书荣华肯定也听明白了,可是刚才喝这么半天酒,硬是一点口风也没漏。事不宜迟,我这就派人去保护吴……他妈的,这狗东西还要老子派人保护,真是服了……”

  次日晨起,常思豪随郭书荣华进宫见驾时,却见徐阶早已在御书房里了。常思豪瞧他穿着一套夹棉半冬服,头上绑了个白布条防风,心想:“老小子装得倒像,在给自己戴孝么?”隆庆见他平安归来大是欣喜,言说徐阁老一早抱病进宫,备述吴时来、刘师颜等人罪行,并为自己失察误荐请了罪。当下安慰常思豪一番,责令东厂限期经办此事,郭书荣华唯唯领旨而去。

  常思豪不问也知徐阶的用意,当下对军粮民怨等情况也只字不提,只将那羊皮手卷呈上。隆庆看完大吃一惊,听他转述完如何欺骗火黎孤温、俺答又如何真的去攻了瓦剌等事,又转忧为喜。徐阶躬身说道:“恭喜皇上。据侯爷所言,把汉那吉显然深受宠爱,已内定为鞑靼方面的汗位继承人,否则俺答也不会派他领兵与将士们培养感情。可是俺答之子黄台吉尚在年富力强,俺答弃长子扶幼孙,他们之间必有一番龙争虎斗。只要内乱一生,鞑靼无睱东顾,我大明便无忧矣。”

  隆庆笑道:“但愿如此。不过鞑靼一乱,瓦剌便又有了出兵的机会,阁老可代朕拟一份国书与绰罗斯汗,示以威严,并加安抚之意,另以云中侯名义备些礼品赠予火黎国师,附信多言在中原款接怀念之情,一并交在汗王手里。”

  火黎孤温本为古田事来,结果无功折返,却有大明显要追信赠礼,自然会令他产生通敌之嫌,这两封书信一份礼物算不得什么,却又会在瓦剌人中酝酿出一场风暴了。徐阶心领神会,躬身称是,又道:“如今曾一本龟缩逃窜,已无作为,瓦剌但求自保,不足为虑,北方土蛮、朵颜方面有谭纶率部设防,两下相安无事,唯有古田势大,最可堪忧。依老臣之见,可调一将赴广东替下俞老将军,让他回广西运筹兵马,以防有变。”隆庆道:“阁老所言极是,那么以卿之见,广东方面谁可当之?”徐阶道:“广东形势虽不比古田严峻,可是海贼出没,倭寇潜伏,一样的危机重重,非有大将才者不能当之。老臣以为,去岁协助侯爷同破俺答的大同总兵官严战,为人机警有定,围城不乱,指挥有方,兼之早年也曾在沿海抗倭,熟悉南方情况,调他提督广东军事,想必绰绰有余。”

  隆庆瞧瞧他,又瞧瞧常思豪,知道广东虽然贼乱频多,却也远比大同富庶,他推荐严战去广东,那可是在给常思豪作脸了。说道:“朕也早有意提拔于他,可是大同乃京师门户,意义非比寻常,严战一去,谁人可代呢?”徐阶打个沉吟,移目问道:“侯爷可有合适人选?”

  常思豪心说我在朝中两眼摸黑,认得哪个?总不成从秦家或百剑盟抽两个人去当这官。你把老子当锣,处处先敲一通,到头来还不是要安插自己的人?笑道:“阁老既有提议,想必已然成竹在胸,哪还用得着我来罗嗦呢?”徐阶道:“侯爷南北转战,多有参劳,对军旅中人事情况非常熟悉,老夫是远远不及的了。”

  常思豪听得出来,他话虽说得客气,可是骨子里却透出一股轻蔑和得意,忽然灵机一闪,嘿嘿一笑道:“什么参劳的可不敢说,不过到处走走,倒真有好处。皇上,这次我南下遇上一个人,此人是戚大人的旧部,名叫赵岢,年纪尚不到三十,功夫头脑都很不错,也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看此人倒也堪用,不如就让他去大同罢。”

  徐阶显然没想到他真能推荐出人来,微微打着沉吟,隆庆已经一笑应允了。他赶忙道:“皇上圣明。云中侯身经百战,看中的人才想必不会错的,不过小将血勇,恐其冲动误事。臣荐钱栋为副总兵,助赵岢协理军事,相信大同可保无虞。”隆庆也点头准了,又聊几句闲话,吩咐下去在万岁山摆酒设宴,为常思豪庆功。徐阶躬身道:“皇上,老臣病体未痊,难以久持,先行告退。”不等隆庆说话,常思豪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徐阶的腕子,眯眼笑道:“阁老,我这趟劫后余生,可是不易,正要高高兴兴和您畅饮几杯,阁老怎能不赏这个脸呢?”

  徐阶做官这么多年从来是四平八稳,极少与人身体接触,现如今被这一抓,很自然地生出反抗之意,挣了一挣,却丝毫没有挣动。只觉对方也没用多大力气,甚至连手指也仅是浮略挨着,却有股子黏劲,令自己的腕骨磁石附铁般动弹不得,想道这也许是什么江湖上谈笑间伤人的功夫内劲一类,心里登时一跳,胡须不由得微微起抖。

  常思豪脸上挂笑,心头狂喜,暗道敢情这老小子装得挺好,其实也虚着呢。

  他俩一个高大,一个矮瘦,牵腕对在一处,倒像一只壮牛犊别住了老山羊的蹄子,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牛有牛的霸道,羊有羊的脾气。徐阶毕竟经多见广,虽然初次遇上这等粗暴失礼的事,又惊又怒又怕,表面却仍压制得住,笑道:“侯爷,老夫确实冒染风寒,一直未愈,强撑着参与饮宴,只怕坏了大家的情绪。皇上,您看这……”

  隆庆笑着招手:“贤弟,阁老既然抱恙在身,咱们……”圆场尚未打完,常思豪已接口笑道:“咱们就更要好好照顾一下他了。阁老,你别看本侯是个粗人,可是还粗通点医道,这寒病啊,就得用热酒消。皇上,咱们把酒给阁老烫得热热的,保证他喝完出身透汗,什么病全好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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