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六寒雨
至于为何能插到主动脉，想必是受到外伤时就已经断裂，后又经心肺复苏按压抢救，往深处斜插下去，才出了这番奇迹。
虽说是奇迹，但也可能是昙花一现的奇迹。开放这个主动脉夹层出血点，就相当于是请阎王爷上面前走一遭，把人提不提走的说全看造化也不为过。
尤希望周围一圈人看到这一幕，就算不能分析完全也都知道是这根肋骨保住了患者一时之命。倒抽凉气的同时也不禁要暗自感叹一声。至于感叹什么，那就各不相同了。
“伏大夫，你那边怎么样？”
“还可以，没什么问题。”
“我这边的出血点是被断骨堵住了没完全暴露才给了患者喘息机会，位置也不是很理想，有可能比较大。如果暴露它我不能预测后果，但是它随时都会移位，并且主动脉瘤有继续溃破的可能。所以必须现在就暴露它，有可能会出现突发情况……”
“我知道了。”伏辰打断她。
“我是说……”
“我知道了。你继续手术就好。”伏辰再次打断她。不知道为什么，尤希望这种雷厉风行的人这会在他面前居然显得有些婆婆妈妈，可如果非要说平时谁更婆妈，明明应该是他才对。
尤希望暗骂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一句，但明显认为赶紧手术更加重要。
“先在周边适当压迫，再暴露出血点。小马，你那边多注意。小吴小高远一点，不要和我站在同一位置，随时盯住手术野，完全暴露后立刻配合我继续压迫和进行修补术。还有，麻烦你们。”她最后一句是对护士们说的，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她们却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尤希望话毕，主动脉裂口周围的压迫已经差不多完成。她吸一口气，道：“镊子。”
接下来，她开始利索地折取断骨。
每个站在这里的人都知道刚刚尤希望的话是什么意思。尽管要不是托他俩的福，他们几乎不可能碰到这等奇怪的巧合与“盛况”，但到底也都算经过大场面的人，个个算是很冷静了。虽是这样说，也都不由自主感到有冷汗沁出脊背。此刻的每一秒都好像在地狱煎熬，谁都不知道是不是下一秒就血染手术室了。
伏辰那最大的出血点已经解决，还剩下几个小的。他借接器械的功夫看了一眼埋头蹙眉的尤希望。让她能是这个表情的手术，的确不多见。
这种场面下一般是出不了什么好事的，即使伏辰这种并非悲观主义者此刻也禁不住要为这场手术忧心忡忡起来。要说光为手术忧心忡忡，那也常见；可如今他却还得额外多为一个人担忧。
不仅如此，这一场手术基本是台上一圈人在洪水爆发医院进入紧急状态后的第一场，做得好了那叫平安了事，做不好那就成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们大夫大多不怎么迷信，尤其年轻大夫。这会的事情伏辰却也知道算不得迷信：至多是着了所谓经验主义和悲观主义的道。
伏辰脑子里有些凌乱，手上的活却丝毫不马虎，依旧精细得很，时不时喊人递个钳子勾个线，看上去依旧是处变不惊的样子。
如果……
伏辰还没想完，只听咔嚓一声，那头断骨被取了下来。下一秒，血柱果然就喷上了尤希望的脑门。
众护士以最快的速度给尤希望擦血、拿来并戴上护目镜、给尤希望钳子镊子夹子轮番地递。
做完这些后尤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加入吴文英和高欢二人修复血管，很快又回到三人间的主导位置。虽然她越是想动作快，手上就越是迟愣愣的，不过也只有她本人和伏辰看得出来——至多再加上见多识广的巡回护士——在其他人眼里她手上功夫已经快到不可思议，哪里来的迟钝一说。在这样的速度下还能保持精准的着力点、力度、角度和清晰无比的思维，是他们绝大多数人五年乃至十年以内都难以企及的水平。
也许看出慌乱的还能加上巡回护士，但此刻手指的颤抖除了她本人就真的是只有伏辰看出来了。都说外科大夫“鹰眼”，但到底“鹰”的程度还是大不相同。尤希望颤抖的幅度极小，说可以忽略不计都是夸大了在说。伏辰只觉心下一颤，知道她这完全是凭着手上力道控制着。但毕竟是接剪子的功夫看一眼，没法盯着她看。他暗自猜测，尤希望作为这场手术的主心骨之一，和他有着一样的想法。可是，他是真的没有见过灭绝师太一般的尤希望有过此番情景！
或许，之前在大型事故这样的紧急状况中尤希望也会展露出如此一面。如果那时她年资尚低，挑不起大梁，失态的慌乱也只能是因为紧张与害怕。只不过那会人们应该不会在意她的紧张——谁都紧张，但只有处在操作主导位置的人最可能影响局面。
颅内这边总算到了收尾步骤，伏辰忙不迭交给了旁边人，扭身去盯着患者胸腔手术野。这种专业性质过于强悍的心外科手术他绝无可能插手。
尤希望平时一双略显呆板的手到了手术台上就能一下子变得非同一般，那起上捞下的器械每每到她手上就变得有了些灵性。只可惜在目前这名患者的伤势上，别说灵性了，饶是灵性再加上尤希望这样的“再生父母之手”都不见得管用。
手术野内，清晰可见出血点仍然止不住地在渗血。止血钳不可能一直放置，像这样的大动脉破裂，只能边堵边修地看造化，像现在这样能让人站在旁边手术血不喷出三米高已经是不容易了。
尤希望胸口也在起伏着。她一回眼看到回收机里让人心惊肉跳的出血量道：“出血实在太多了，准备体外循环。”仪器随着尤希望的声音推过来，被争分夺秒地接上。
尤希望等一众人可谓是什么手段都用了，可就算是自体血液循环也是需要时间的，输得哪能有流得快？
尤希望手上不停，一抬头似乎是要说句什么，一时竟卡在了嘴边愣了半秒。
“血压多少？”伏辰替她说。
“58/79。”
尤希望轻叹一口气：“应该逃不过休克了。”
下一秒，监护响了起来。没有立马休克，但病人室颤了。
“快注……”
“注射利多卡因。”伏辰的故意放大的声音同时响起，盖过了尤希望。
“好，伏大夫。”马文应声就给病人注射。
尤希望此刻满心满脑都在手术上，实在顾不到其他。她手术的时候向来不想旁的事，就算一心几用也都是思考手术上的事，绝不会有杂事。所以就算她脑子再灵光，也在三四秒后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手上动作不停，唯有微颤的声音出卖了她：“你要，干嘛？”
“你忘记我说什么了？”伏辰面无表情地看一眼她，正瞧见她护目镜下微颤的睫毛。
尤希望在口罩下撇撇嘴，或许是因为尚在术中才没有当场发作。是，术前可不就是他义正言辞地说要包揽责任。
凭什么啊？
要暴露出血点的决定是她做的吧？胸腔手术从头到尾是她负责的吧？病人刚才大出血也是因为她的决断吧？这里最适合不过承担抢救责任的人是她吧？他伏辰抢个什么劲？
这种事情很好玩吗？？
尤希望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急过。她甚至来不及想到马文怎么这么配合伏辰，然后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她感到恐惧已经淹没了愤怒，耳朵里监护仪的声音变得轰鸣，混杂着她沉闷的节奏迅猛的心跳声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在今天以前，她从没有这种体验，这种仿佛要把她撕裂的体验。但尤希望终究是尤希望，哪怕在如此极端的境况下依旧把修补术做得游刃有余，看不出丝毫破绽。
万幸，利多卡因起效后监护上扭曲可怖的线条恢复了规律。
窦性心律。
伏辰喘了一口气。他看到尤希望的眼睛红了。
手术台上争分夺秒，这种大手术里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就会挺不过去了。尤希望吸一吸鼻子，继续不停歇地手术。
过了一会，出血量终于被有效控制。就连马文的语气都显而易见得平和了不少：“血压回升。”
接下来还要立即处理主动脉瘤、血气胸、骨折等等一系列麻烦事，已经叫了骨科的大夫过来把关。
但手术室里的人们没来由地想，这场仗他们也许可以打赢了。
结局正如他们所愿。
手术结束后，尚在麻醉状态中的病人被推去重症病房，外间走廊上许多接到消息来认患者的家属里也许就有他的，但这会尤希望是万万没法接待家属了。伏辰深谙这点——这也正是他造成的。他叫了吴文英和高欢跟自己一块找到病人家属说明了大致情况，家属急迫之余却也只能暂且被拒之门外无法面见患者。
完成这一切后伏辰回了走廊。尤希望正坐在墙角发呆。
其实就连伏辰自己都不知道，如果这场手术真的没有圆满收尾，他的做法是会帮了尤希望还是害了她。万幸最后患者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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