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炮打月
余晖还淹在云层的边缘线上，烟袋桥的“好戏”就急如星火要开锣了。
第一折便是从胡同最末尾的闫家开始唱的，汤圆一出锅，灶王爷处先供一碗，随着第二碗第三碗往外端，院门外的一挂鞭被点燃引线，噼里啪啦唱的好不热闹。
白烟红碎炸开，声音传至方圆，街坊四邻也闲不住了，一时间鞭声四起连绵不断。
地上转的，天上窜的，家家户户攒了一春节的家伙事，都在此时掏出来争着讨要彩头。
终于，挂在西边的最后一方橘红，大概是被夺了光亮自觉没面子，偃旗息鼓消失在了正月十五打头阵的鼎沸声里。
小城一直有传了多少代的规矩，元宵节的晚饭前先挂鞭再吃团圆饭。
长鞭喧尽也是一瞬间的事，闫肃捂着耳朵，指缝里夹着一炷香，在飘到跟前的白烟里站了一会儿。
弯腰把香插进了门头一角。
这也是有讲究的，点鞭的香得保证不能断，支在门画下面自然烧尽，至于具体有什么说法，到闫肃这代的小孩们已经不太清楚了。
都是看长辈们这样做，小辈儿们有样学样。
闫肃弄完后，掸去新衣上的烟尘，扭头回院里准备叫父亲吃饭。
刚一进院，家里的学徒小刀跑过来：“师哥！”
闫肃看了一眼师弟来的方向，问他：“我爸还在库房？去叫人，洗手吃饭了。”
“我一直叫呢！他不应。”小刀蔫了吧唧地答，“要不你去看看吧，我不敢去。”
小刀就跟在闫肃后头，时不时从兜里掏出摔炮往墙上丢。
嗒，啪。
嗒，啪。
嗒，哑炮。
闫肃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小刀安静，然后在库房门上叩了三下，静待了一会儿，木门从里面打开了。
入眼便是父亲沾了满手的灰，以及他身后已经罗列整齐的红木箱子。
闫肃扶门的动作僵了一下：“爸，这些东西等空闲了我跟小刀搬就行，进屋吃饭吧。”
他面前的男人，面相本就不苟言笑，听了这话更是冷哼了一声，闫肃和小刀都不说话了。
“看着碍眼。”父亲甩了衣袖，去厨房前的水池洗手去了。
小刀讪讪看了眼师哥，闫肃也没太多表示，无声叹了一口。
再怎么不愉快，团圆饭还是得吃的，小刀给闫父递过去一碗汤圆，又把老人家爱吃的菜往跟前拉了拉。
四方桌子围了三个人，因为今年缺了人，他们全程吃得安安静静，吃完后父亲进书房了，闫肃和小刀站起来收拾碗筷。
小刀小声跟闫肃嘀咕：“不至于把东西都收了吧？师兄们真都不回来了？”
闫肃扫了他一眼，看向书房，示意他别再说。
天彻底黑下来后，胡同里更是热闹，姹紫嫣红刚落又起，看样子势要与星芒皓月争一争辉。
年年都这样，年年看不厌。
小刀站院里仰着脸，也不顾火星子打眼睛，兴奋地原地蹦。
“小刀！”头顶有人喊了一声。
小刀扭过头，见怪不怪地看向对门房顶，上头站了个长发盖到屁股的女孩，恰好穿一身白，要是陌生人路过准吓一跳。
女孩招手问他：“闫肃呢，不出来看花？”
小刀朝院里喊：“师哥！知知姐找你！”
闫肃闻声从院里出来，边走边低头回了条消息，把手机揣回了兜。
他三两步穿过胡同，轻车熟路绕上曹知知家的梯/子。
曹知知伸手拉了一把，往边上挪了挪，闫肃也上了屋顶，差点坐到曹知知垂在地上的发尾。
闫肃顺手替她把头发拎到了衣襟前面：“脏。一身白往地上坐，头发也不扎。”
曹知知对闫肃这人的唠叨向来充耳不闻，随意一摆手：“刚洗完头还没干透。闫叔呢？”
屋顶有曹知知攒了一春节的呲花，她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递给闫肃，又往闫肃家瞄了一眼。
“屋里喂猴呢。”闫肃低头在曹知知那一堆仙女棒里抽出一根炮打月明。
“快放！别让闫叔看见了，除了这根炮打月明，就剩这一把啾了。我爸本来买了两把，他没忍住自己玩了一把。”曹知知从里面拿出一把小火箭形状的炮。
这种炮一直没个固定名称，点燃的时候会出声儿，曹知知和闫肃管它叫啾。
一把啾有20根，炮捻特别短，要拿在手里点，还不能捏实了，得用巧劲让它自己啾一声往天上蹿。
曹知知不敢玩这个，但闫肃敢，只是他爸不让。
他爸挺奇怪的，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曹知知他爸知道孩子们想玩，每年都给闫肃带。
“哎，范老师让你找那个杨今予，你什么时候去啊？带我一个呗。”曹知知也拿出个打火机来点仙女棒，按了两下没按亮。她把这个扔给闫肃，把闫肃手里那个拿了回来：“换换，我这个不防风。”
闫肃等她那个点着了才开始点自己的“炮筒”，对着月亮噼里啪啦，冲出一道亮色。
曹知知不甘心又扯他胳膊：“哥，带我一起去吧，我真挺想认识杨今予的——嘶躲着点，别燎我头发。”
闫肃正好打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收了目光后看到曹知知期许的目光，他不解：“开学不就能认识了。”
“哎呀，那能一样吗！”曹知知燃完一根又取一根，“开学前认识一下，进班就能算熟人了，到时候能进一步聊，不然等他进班了才认识，只能算普通同学。”
闫肃皱眉。
“我找找我手机。”曹知知突然来劲了，站起来把身上的兜摸了一个遍，说：“你等一下啊，我手机在屋里充电呢，拿过来给你看！”
曹知知飞快地爬下梯/子，跑回了卧室。
等她再上来，闫肃已经把啾放完一半了。
曹知知翻出相册，找到一张拍糊了的照片，是一个灯光昏暗的小舞台，不太能看清上面人的脸。
“你看这是我去年在livehouse拍的，这个就是杨今予。”
曹知知两根手机把照片拉大，屏幕里骤然放大一台架子鼓，鼓后面坐着个虚影。
人脸看不清，但穿得挺骚气，是小姑娘们喜欢的款。
“他技术真不错，我也是看过这一场演出才知道的他，要不是当时有人围着，我肯定就去要他□□了。”曹知知激动地说。
闫肃不太懂她们圈的事，但从曹知知欣喜的神情来看，这个即将要插来他们班的杨今予，还是个挺厉害的人物。
据他们班主任范老师说的，这个杨今予情况挺特殊，首都一流的音乐学府附中念得好好的，一直是附中小有名气的天赋型学生，眼瞅着只要不出意外，到时候保送国外顶尖音乐学院都不成问题。
可这孩子突然抽风了似的，好赖话都不听，硬是把附中的学给退了，要千里迢迢来蒲城这个三线小城市上普通高中。
不仅范老师不能理解，这事儿估计除了那人自己，没人能理解。
不过曹知知同学无疑是最高兴的，她早就知道这人，去年杨今予来他们这儿演出那场非常精彩，曹知知一直把他当成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偶像。
范老师让闫肃在开学前联系杨今予，带这个外地人熟悉一下蒲城新环境，曹知知为这事儿磨了好几天了！
还想再求闫肃两句，小刀从胡同对面跑出来，朝这边通风报信：“师哥！师父出来了！”
闫肃正放飞了手中最后一个小啾，条件反射地跳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土，跟曹知知说：“下去再说。”
曹知知手忙脚把扔乱废炮杆归拢到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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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闹元宵能把天掀一番，却掀不动钢筋水泥铸成的都市。北京已经禁烟花炮竹很多年了，此时的夜色浓成了一团墨，少年扶窗往外看，整座城市像是死的——如果忽略魔音穿耳的婴儿啼哭。
杨今予从胳膊上撸下来一根皮筋，嘴巴叼着去拢脑袋顶挡视线的头发。而后叉着腰在婴儿床旁站了一会，好像是故意要挑战自己的耐心。
但只坚持了几秒就宣告失败了，扭头从外面拎进来一个哑鼓垫，架在婴儿房里。
少年顶着脑袋后面随时要散架的小揪，一屁股坐到床上，哑鼓垫正对着婴儿车里撕心裂肺哭嚎的小人儿，哒哒哒哒发出一串愤怒的节奏。
小婴儿听见动静，安静了两眼，不过没给面子，几秒种后继续扯开了嗓子。
杨今予低骂了一句，抬了抬腿，想踹婴儿车一脚又忍住没跟人类幼崽计较。
他深吸了一口气后，缓缓朝婴儿车竖了个大拇指。
坐在这房间受刑似的，熬了十分钟，他感觉耳膜有点疼。
放在一旁的手机适时响了，少年连来电显示都没看，直接按了绿键，甩门去了客厅。
“喂？”杨今予语气里还夹带着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火气。
“是杨今予吗？”那边问。
没听过的声音，音色很润，又带着点冰凉的秩序感。
杨今予好奇地抬起手机屏看了一眼，陌生的号码。
“谁？”杨今予扭头冲婴儿房喊了一声：“别吵了！”
对面顿了一下，才缓缓道：“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蒲城一中高一1班的学生负责人，方便聊几句吗？范老师应该跟你说了，我想问一下你来蒲城的车次，到时候我代表”
嘟嘟。
挂了。
闫肃奇怪地看了眼屏幕，确定是对方挂了。
他最后听到那边不太耐烦地声音：“不方便——闭嘴！吵死了！”
闫肃扭头对上一脸期待的曹知知：“你们圈里人平时说话都这样？”
曹知知张了张嘴，啊了一声：“不会啊，他直接给挂啦？”
“嗯。”闫肃给她看了眼通话时间，15秒，算上中间打岔和停顿的。
“那要不你给他发个信息预约一下吧，说不定现在真有事不方便接呢。”曹知知人还没见着，“偶像”滤镜已经能刷墙了。
闫肃斜了曹知知一眼。
不过本着年级纪委的职责，他还是给杨今予发了条短信，希望他能在开学之前回个电话，方便汇报一下在前一个学校的进度、以及要定做的校服尺码等等琐事。
最后，闫肃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杨今予挂了电话后没回屋，就地又拨出去一个电话。
“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
杨今予皱着眉将听筒拿远了，等彩铃里面唱到了“流浪的人儿啊，心上有了她~”才终于打通。
“喂，小予啊。”电话那头混杂着噼里啪啦的杂音。
“叔。”杨今予尽量压着火，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了回了，我跟你阿姨正往外走呢，哎呀人真多，早知道不来了！”那边的男人连忙回道，杨今予听见里面一直在喊“让一让，让一让。”
“你闺女要把房顶掀了。”他如实汇报。
元宵佳节，叔带着王姨去郊区看灯，二人世界过得倒挺潇洒，撒手扔了个小玩意在家里。
“奇奇醒了？”叔叔问。
还没等杨今予回话，就听见那边一个女声：“小奇哭了？咱们不是哄睡着才出的门吗？怎么醒的啊。”
这话说得，家里除了杨今予还有别的活人吗。
叔叔大概也觉得话不能这么说，压低了嗓子对外面说：“你别打岔。”
“喂，小予啊，你看看小奇是不是尿了，该换尿布了估计。”
杨今予往婴儿房的门瞅了一眼，冷硬拒绝：“我不会。”
挂了电话后杨今予有点无语，一头钻进了卫生间。
草原最美的花，火红的萨日朗~
杨今予：“”
一梦到天涯遍地是花香~
对音律过于敏感的男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恼火，什么洗脑破歌！
他如临大敌似的摸出手机，调出自己歌单。
躁动发泄的摇滚乐顿时在卫生间跳跃起来，杨今予终于有种溺水之人终于吸到氧气的错觉，他面壁在花洒下深呼吸了好一会儿。
春节期间北京差不多就是个空城，不堵车，叔叔阿姨回来速度挺快的，杨今予在浴室刚吹完头发，就听见外面有钥匙开锁的声音。
他抬手掐了音乐。
拿起手机想看时间，才发现给他打电话的那个陌生号发来了不少信息。
最后一条是15分钟前了。
“麻烦告知车次，范老师安排我接你，我是蒲城一中1班班委，带你先熟悉一下新环境。”
“我叫闫肃。”
闫肃，杨今予小声嘀咕着读了一下。
倒是个跟音色挺匹配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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