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沉默的约书亚
明言着轻蔑什么人，并不是十足的轻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
“嘿，约书亚，出来玩吧。”
约书亚埋着头没有回答。
“肖恩，他在干什么？”小不点汤米趴在窗口问身旁的高个子男孩。
“笨蛋，他在看大陆的启蒙读物。” 肖恩答道。
“我矮，看不到嘛。”汤米撇撇嘴。他另一侧的马丁笑道：“这老三真够奇怪的。前年还好好得，生一场病后居然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不会真像外面传的那样，变成一个傻子了吧。”
“马丁，你已经18岁了，注意你的言行。”肖恩不快的说道，“你现在是在评论你的堂弟。外面不管怎么流传，但是在格雷迈恩家里面，没有人是傻子。”沉默了一下，他继续道：“就算是傻子，也是个高贵的傻子。”
注视着肖恩离开的身影，小汤米一脸的崇拜。这个格雷迈恩家族十七代辈的老大，虽然才21岁，总是展现出过人的沉稳，当然还有与生俱来的高傲。而马丁却不以为然，脸色带着愤愤，等大哥走远冲着看书的约书亚又道了声“傻子”才离开。
小汤米没有走，专注的看了约书亚一会儿，突然开口叫道：“约书亚，你真是个傻子吗？”
这次约书亚回应了。他转过头笑了笑，然后摇摇头。
“太好了。”汤米松了口气，绕到门口，抬腿跨了进去：“刚才真怕你是傻子。听说傻子会乱打人的。”
约书亚笑得更灿烂了。
小汤米看得出神：“约书亚你长得真好看。笑起来好像帕米尔高原上的太阳花。”
约书亚指指手中的书本，对他招招手。小汤米上前，盯着这个大陆的启蒙书籍：“你是在学说话和写字吗？”
约书亚伸手将汤米抱到身侧的椅子上坐好，饶有兴致的听着他喋喋不休。
“约书亚，听说你以前很聪明的，是前年的一场大病把你变傻了。”他一口气的说道，“不过，现在好了，我知道你不是傻子了。你只是不想说话，就像远古神话里的那个沉默之神——撒拉莫斯，对吧？”
约书亚开心的笑了，一半是因为小汤米的话，一半是他已经差不多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能够一字不漏的听懂孩童呓语般的口音就是最好的证明。之前他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害怕脱口而出的是另一个世界的话语......可能还带点四川口音。现在好了，两年时间的沉默，如果没有必要他根本想不起原来的语言，并不是遗忘，只是封存在记忆深处。
然而他还是没有应答小汤米。他已经习惯了用微笑来回答所有的问题。
小汤米毫不在意，视线被窗外的蓝天白云吸引过去。他扯了扯约书亚的衣袖：“约书亚，外面天气真好，我们出去玩好不好？”萌萌的大眼期冀地望着他。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约书亚便开始深深地体会到孤独的可怕。听不懂，看不懂，渐渐被笑作傻子而遭遇疏远。而小汤米也有这种感觉，身为格雷迈恩家族的弟子他高高在上，平民避之不及；十七代辈的最小成员，在他出生那一刻，已经注定没有玩伴。
对于外面的人，凯因斯领主庄园的格雷迈恩少爷们生活优渥、仆从成群，是这片土地未来的权贵。可谁能知道他们付出的代价是整个童年！
约书亚望着那张稚嫩的小脸，不忍拒绝，俯身抱下他，牵着往外走。
“耶！约书亚万岁！”
小汤米欢呼起来。
“是谁在叫约书亚的名字？哦，原来是芙莱雅的小汤米。”
门外走过来一个女人，她是约书亚的母亲切莉，身材高挑，步态雍容，贵族少妇的气质自然散发。本该风华正茂的艳丽脸上，却不协调的镶嵌着些许皱纹。约书亚的父亲在两年前的洛丹伦帝国对外战争中作为格雷迈恩领地的将领战死在了西瘟疫之地边境上，留下这对孤儿寡母。还好，切莉是商贾出生，经商有道，长期以来一直经营着家族和娘家遗留下来的产业才不至于生活潦倒。
“母亲。”
约书亚心里叫道。在这个精明的女人面前，他始终不敢说话。正所谓知子莫若母，约书亚害怕一开口就漏了陷。
“切莉姨妈，约书亚正要带我出去玩呢。”
小汤米踮着脚尖，仰着头。
切莉忍不住俯身爱腻地在他红扑扑的肉脸上捏了一捏：“那你可要听堂哥的话，出去了不许乱跑。外面可是有很多专门吃小孩的雷豹。”
接着她仔细看了看约书亚，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说话么？”一脸落寞的离开。
约书亚心中一痛，这个女人在他心中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她，注定是他这一世的母亲。
格雷迈恩领地内一共有三座城——凯因斯，哥特雅，布宜诺斯。凯因斯城，地处于格雷迈恩领地的西北方，围绕着贝尔伦绿洲建造，是领地的第一城镇，常住居民大约有五万人，领地内十分之一的人口居住在这里。哥特雅和布宜诺斯规模小一点，但也有三万常驻人口，在这帝国西北边陲的荒漠上也算是人丁兴旺了。
然而跟其他领地的家族相比，格雷迈恩家就当之无愧的是落魄贵族。区区三十万平方千米的领土，不足三十万的领民，年不过五十万金币的财政收入，不到三千人的军事力量，仅有十几号的家族成员.......即便如此收入早已不足以支撑领地的各项开支，就那三千军队也是零零散散、东拼西凑出来的虚数，实话实说，连个统兵将领都没有，最大的便是号称领地内最强壮男人的西蒙斯百夫长。但是那个卤货掰掰手腕还可以，打仗还不如一条狗可靠，要不然两年前家主也不会连自己的三儿子也派到了帝国去，结果死在了西瘟疫之地的边境上。幸亏有切莉把家族的产业经营的井井有条，再加上来自娘家的馈赠支撑，不然这群二世祖早沿街乞讨了。
格雷迈恩家族不是没有想过通过增加税赋来摆脱经济厄运，然而在周围领主虎视眈眈的环视下，只能作罢。格雷迈恩的弱小已经勾引不起洛丹伦国王的任何保护欲望，周遭的领主们都在等着，等格雷迈恩家族自己崩溃，或者发生动乱，他们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进驻军队。稳定，比经济更迫在眉睫。
在这三十万平方千米的沙漠中，贝尔伦湖犹如一颗翡翠，点缀在黄色的绸缎上，美不胜收。一条石板路围着它满满的绕了一圈。商人们在路的两旁建立起市场，大声的倒卖来自北方和南方的货物。越过湖面和整齐的屋顶，远处用黄土累积起来的巍峨城墙坚定地守护着大漠的明珠。
“不大，但别有风味。”约书亚再一次打量着凯因斯，脑海中闪烁着前世城市的片段。
拮据的财政，导致格雷迈恩家的人穿着已经没有了祖先的考究，特别是十七代辈的，穿的跟平民没有区别。约书亚和小汤米站在街道中间，没有人上前鞠躬，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约书亚，那里好热闹，我们去看看。”不等回答，小汤米已经跑了过去。约书亚只好慢悠悠地跟上。
那里簇拥着一群衣着光鲜的少年，为首的一人衣着华贵，比格雷迈恩家的贵族子弟更像贵族。
“是梅林家的格兰芬多，我认识他。年前家主请他父亲到领主府商谈，他也在场。”汤米转头对约书亚笑着嚷嚷道。
这些少年正围着一个小乞丐，用言语调戏着他。小乞丐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巾巾吊吊，一层一层的，把他裹得密不透风，在炎热的荒漠中真可算得上是一朵奇葩。脸上神色出奇的镇定，黑白通透的眼睛炯炯有神，毫不示弱的瞪着华衣少年们。
格兰芬多戏闹中听到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转头一看：“哟呵，这不是领主家的小公子汤米嘛。”顿时来了兴趣。
“小汤米少爷，你怎么跑出来了？”格兰芬多冷笑道。
少年们见老大转移了目标，丢下乞丐又围了过来，这次却不再敢戏闹了。格雷迈恩家的人好歹是贵族，格兰芬多有资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这些少年都是一般小商贩的公子，可不敢给自己家里添乱。但是看看，跟着起哄还是很有趣的。
小乞丐周围刹那空空如也，不禁一呆，这些人平日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反而好奇心大起，站在外围点着脚尖也看起热闹。
小汤米浑不在意，笑道：“跟我约书亚哥哥出来玩。”
格兰芬多意外的看看站在旁边的约书亚，心中暗赞一声：“真个是副好皮囊，要是我长成这样还不迷死亚丝娜那个假装清高的贱人！可惜老天给了这个傻子。”口中说道：“这个就是你那傻子哥哥？”
“约书亚不是傻子！”小汤米有些生气了，嘟着嘴叫道。
格兰芬多呵呵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整个凯因斯都传遍了呢。”少年们纷纷附和：“对对对，这不是我们说的。”
“约书亚不是傻子！”小汤米不会言辞，只知道这些人在诽谤自己的哥哥，只能用更大的声音抗议。
“好好好，我错了。约书亚不是傻子。”格兰芬多好像很享受戏弄一个贵族，这可不是一个商人之子能经常遇到的机会。可以这么说，出了格雷迈恩领地可就没有这店了，“小汤米，格兰芬多给你钱买糖吃好不好？就算是给你道歉了好不好？”
小汤米毕竟小孩心性，见他道歉顿时欣然接受了：“我要吃最好的马奶糖！”
格兰芬多笑道：“格兰芬多哥哥给你钱，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手在兜里随手一摸掏出一小把钱币，摊在手心银光烁烁。
围观的众人猛吸一口冷气：“这得有好几个银币了吧，里面好像还夹杂了一个金币？！！.......格兰芬多可真是阔绰，不愧是梅林家的人！”
要知道，一个金币等于一百个银币，一个银币等于一百个铜币，而一户普通家庭一个月的收入也就十几个银币而已。格兰芬多这一出手可就够普通家庭一年的度用了。
“哐当”
格兰芬多手一抖，钱币们“一不小心”都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有两个逃得很远，直到主人伸腿挡了一挡才身子一倒，赖在地上不走了。
“呵呵，不好意思，我最近腰不好，小汤米你自己捡一下吧。”格兰芬多笑道，“别不好意思。”
小汤米虽小，却不傻，此刻也知道被人戏弄了。矗在那里一动不动，腮帮鼓起，两目睁圆，心中委屈得像喝了一瓶老陈醋，眼泪悠悠地在框里打转，心里念叨：“不能哭，不能给格雷迈恩家族丢人。”
约书亚看着面带戏谑的人群，最后定格在小汤米身上。他知道这孩子现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论骂架，估计更不是梅林家小子的对手，何况对方人多口杂，事后指不定被改编成一百零八个版本由说书先生一天24小时轮流传唱。
“有些傻事还得由我这个傻子哥哥来做啊。”
心中感叹，约书亚越过小汤米，笑嘻嘻的就要去拾地上的钱币。小汤米回过神来，脑子一惊，慌忙拉住他的衣袖：“约书亚哥哥，不能捡这些钱啊。”
约书亚仿佛没有听到弟弟的话，手伸向地上最显眼璀璨的那颗金币，将要触及却停止了，歪着头想了想，忽然一转，捡起了旁边的银币。他一口气把银币捡了个干净，这才一脸满意地走到小汤米面前，摊开手心，炫耀似的给他看自己的战利品。
小汤米却已经泪流满面了：“约书亚哥哥明明不傻啊，可.....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格雷迈恩家的少爷果真是个傻子啊！”
“闻名不如见面啊，傻得有品位。”
“放着金币不捡捡银币......我的乖乖，还真只有傻子才干得出这事。”
..........
众人顿时炸了锅，对着格雷迈恩家的少爷们一顿指指点点，嬉笑怒骂声不绝于耳。
小汤米羞愤至极，拉着哥哥就想跑，可怎么也拉不动，反而被他暗中拖在了原地。
约书亚保持着万年不变的笑容，看得周围的少女心都要融化了，心中纷纷咒骂老天不公，这么个可人儿怎么就给弄成了个傻子？
“我不信！”一个少年站出来叫道：”我不信还有这么傻的人，即便城西的那个有名的白痴也知道金币银币一起拿吧？“
“陈少爷，”格兰芬多笑道：“你自己试一试不就知道了么？”
陈少爷点点头，在口袋里一摸，也掏出两个银币一个金币扔在了地上。
约书亚这次反应更快，钱币刚落地，他便一个健步走上去拾起了银币，对于旁边的两个金币更是看也不看。那可是两个金币啊！围观的多少人梦寐得到的金币，普通三口之家庭2年的收入。
众人看得眼睛都直了。
“我来！”张家的少爷站不住了，冲人群压压手，道：“我也试一试，权当给各位买个笑话，哈哈。”人群轰然叫好。
叫好声中，一个金币几个银币又跌落尘埃。没有让众人失望，格雷迈恩的少爷一如既往地迅速而准确的定位到了银币，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捡了起来，视若珍宝地捧在手心，那些金币倒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这一举动又一次引来了人们的哄笑。哄笑中，有几位不知名姓的富家公子哥慷慨地为新到的围观者做了几次剧情重演。
约书亚依然拾取着银币，地上的金币不知不觉已经有十三个之多。就在众人以为这一次他也会留下金币的时候，约书亚抬头看了看天。忽然他转头说话了：“小汤米，天色晚了。回家吧。”
只见他一步捡一个金币，十三步，每一步都踏在了周围群众的心口上，偏偏他还慢条斯理，不急不徐。
“约书亚，刚才你为什么不要金币只要银币啊？”小汤米擦干眼泪，好奇道。
约书亚四顾一周，和煦地笑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心高气傲的格兰芬多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脸上。
“不这么做，这群傻子会扔这么多钱出来吗？起初的那个金币和银币是对我们的羞辱，后面的全是我在加倍奉还他们。小汤米，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小汤米甜甜的笑了。他的约书亚哥哥不但开口说话了，还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很开心。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就在闲聊中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留下面色铁青的各位纨绔，还有依然议论纷纷的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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