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六回
第廿六回 处心积虑商密议 无中生有起争端
却说惠妃正要向碧雪将身世详告，却忽见御前太监来传她——原来皇上夜里着凉，这会儿愈加大发了，也不曾临朝，只吵嚷着要惠妃去服侍。惠妃听了忙命备轿，心道却也正好：即便将心事说与碧雪知道，也不过多添个人为她忧心而已，于事并无裨益，说不得就将这段难言之隐烂在肚里吧。因此笑笑向碧雪道：“妹妹多虑了，我可哪有什么心事呢。”上轿往乾清宫去了。
话说贵妃使人传张崇德进宫，每日里盼得望眼欲穿。这日忽听人禀告说张崇德回宫来了，贵妃不由喜上眉梢，忙命张启功去迎接。彼时张崇德给皇上请过安，述过职，这才不紧不慢、踱着方步往寿昌宫来。张启功老远见了，忙不迭迎上前去，笑嘻嘻打千，问了句“张爷爷好”，搀过张崇德，扶着他一路往里走。这张崇德五十多岁年纪，生得满脸横肉、目露凶光，且神态倨傲，十分的目空一切。少顷，他进殿见了贵妃，请了安，贵妃连道“公公辛苦”，当下赐坐。张崇德也不拘礼，大喇喇坐了。贵妃又唤：“还不给公公沏上好的茶来。”转向张崇德笑道：“知道公公政务繁忙、诸多辛劳，若无事断不敢烦公公往来奔波；只是一来对公公着实想念，二来也确是有事相求，还望公公多加海涵。”
张崇德拱手道：“多日不向娘娘请安，敢不谢罪？”
贵妃殷勤问道：“祠堂可竣工了？”
张崇德道：“已完工十之八、九，想是不日即可向皇上交差了。”
贵妃道：“虽说敕令紧要，可公公也要保重自己身体才行啊。”
张崇德道：“多谢娘娘关怀。”
贵妃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送子娘娘灵是不灵，这起好事儿真不知会应在谁身上呢。”
张崇德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贵妃接道：“一见了公公，煞是亲近，不免又想起当日公公举荐我入宫的情形来。”
张崇德拈了拈指头，道：“屈指算来，奴才与娘娘结缘，也有六、七个年头了。”
贵妃道：“时光荏苒、物是人非，只有公公之矍铄一如往昔。”
张崇德连道：“娘娘过誉——”顿了顿，又道：“奴才这把老骨头若尚可为娘娘效力，也就是奴才的福气了。”
贵妃道：“实不相瞒，向日多蒙公公扶持，尚可于宫中苟安，如今公公不在，我竟是寸步难行了……”
张崇德道：“可惜近来朝廷事忙，奴才无一日不为政务奔走，便是惦记娘娘，亦是有心无力——前日偶逢陈大人，老大人提起娘娘，也是十分挂心呢。”
贵妃摇头叹道：“做子女的，不能令长辈安心，也算不孝了——想必叔父也听说了宫中传闻，是以担忧，公公不知道，近些日子，宫中情形可说是大变了。”
眼见宫娥献茶毕，贵妃便挥手斥退众人，低声向张崇德道：“公公可见过惠妃了？”
张崇德道：“适才给皇上请安，惠妃恰在身侧。”
贵妃追问道：“你看她怎样？”
张崇德嘿然一笑道：“——不过如此。”
贵妃讶然道：“这惠妃极有心计的，且得圣上十二分欢心，依我看，就连丽妃初进宫时的宠遇也不及她哩，怎的她在公公眼中竟只是‘不过如此’？”
张崇德啜了口茶，咂了咂肥厚的嘴唇，方慢条斯理道：“不是奴才托大，奴才在宫里侍候这么多年，什么样绝色女子不曾见过？说到圣上宠遇——那差半步就做了皇后的淑妃娘娘、大去了的宸妃娘娘、艳冠群芳的丽妃娘娘、再到新受封的容嫔娘娘，哪个不曾受宠，又有哪个可以得享长久？正所谓‘色衰而爱弛’；更何况朝廷每三年选秀，天下美女纷至沓来，难不成皇上尽皆无视，那眼里就永远只得惠妃一个？奴才据理以断，是以说‘不过如此’。”
贵妃点了点头，道：“公公说的何尝不是？只是这惠妃并非安分守己之辈，如今得了势她便兴风作浪，现下更是挑唆皇后处处与我作对，也不知我上辈子欠了她什么，把我当个眼中钉一样，亏我先时还百般笼络于她，公公且说，这却叫我怎生是好？”
张崇德嘎着嗓子道：“何不暗中算计？”
贵妃道：“惠妃乖滑的很哩——初时见她不上钩，我就使个法子想把她家人哄上京来，因想着那等乡下人自然没见过大世面，哄转了他们，也就哄转了惠妃，谁知又是个父母双亡的！说到暗中算计，就如公公所言，圣上三年一选秀，真算计起来，哪算计得过来呢，终不如让她们为我所用的好。”
张崇德想了想道：“即便父母双亡，难道族中兄弟叔伯也死光了不成？这等事只需交与奴才，待奴才认真查访了，果然有什么亲眷，奴才就抓他点把柄，到时不怕惠妃不就范。”
贵妃喜道：“有劳公公。”
张崇德沉吟半晌，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方踌躇道：“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贵妃道：“这可外道了，公公有话不妨直言。”
张崇德道：“依奴才看来，丽妃只怕已成昨日之黄花，娘娘要成大业，怕是要弃了这颗棋子，另图他策了。”
贵妃听了，默然良久，方长叹一声道：“公公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现而今我每常后悔，不该带她进宫来的，这丫头秉性太痴，没的耽搁正事。”说时，向张崇德摆摆手，张崇德会意，忙起身到贵妃跟前俯下头去，贵妃凑近他耳边道：“我有个极冒险的法子，如此这般……还望公公襄助。”张崇德连连点头，末了方道：“此事倒也不难，只是被丽妃知道了，怕是要嗔怪娘娘呢。”
贵妃断然道：“既是昨日黄花，又何需多虑？只要我此计得遂，後宫必然大乱，到时我自有一番道理。”
二人商议已定，贵妃遂唤来素馨、秋月、彩屏、烟容、鸳鹭、祥珍、蕊香七个，令她们即刻随张崇德出宫。几人听了，俱各大惊失色，内中犹以素馨为甚。这素馨本指望顶替怜钗空缺，再借势步步高升，哪知贵妃一声令下，居然叫她出宫！更何况此去不知是福是祸，更是叫几人提心吊胆，但既是贵妃有命，哪个敢不从？只能强忍满腹委屈，随着张崇德悄悄离宫去也。只此一去，又牵扯出一段无穷祸患——此系后话，容后再表。
话说自那日皇后在御景亭设宴款待群芳，又令人摘当令的鲜花送与众妃做胭脂，众妃回宫试过，都道好用。皇后便叫传下话来：若花瓣不够使了，只管自行到她后苑去采。众妃得了这口讯，也知皇后诚心，因此俱不拘礼，闲时只管打发了自家宫婢或去摘花，或移盆栽，带回宫中赏玩。可巧这日璎珞无事，因想着御景亭开的正艳的一簇簇红石榴，心里爱煞，暗道：既有这等好处，何不去玩耍一番？主意已定，请示过惠妃，这才带了一群宫婢往坤宁宫后苑而来。及至进了园内，果见四下鸟语花香、美不胜收。璎珞一时忘形，免不了和从人打打闹闹，嬉笑个不了。正玩闹得欢，忽听一人冷冷道：“你们哪里来的，谁容你们这般放肆！”
璎珞抬眼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个，正是皇后的宠婢溆云。璎珞连忙禁声，恭恭敬敬道：“溆云姐姐好，咱们是长安宫惠妃娘娘座下的人，奉娘娘之命前来采花的。”这璎珞将“惠妃娘娘”几个字说的犹重，心道：你不认得我也罢了，难不成连我们主子也不认得？即便你是皇后的人，知道了我服侍的是哪位也得给我几分薄面。
溆云听了，且把眉毛一挑，笑道：“是长安宫的人哪。”话音刚落，说时迟、那时快，居然一头向璎珞撞了过来，璎珞猝不及防，猛地就被她掀翻在地。那溆云作势倒在她身上，还不等璎珞反应过来，溆云已捶地大哭道：“长安宫的奴才打人啦！”一壁嚎啕不止。璎珞被她撞的懵了，一时爬不起来，再看她这样，不觉又惊又怒，连下分辨道：“分明是你生事，怎的倒说我打人？”
此时园中人闻讯早已聚拢过来，内中有这宫的，也有那宫的，亦都辩不明眼前究系谁是谁非。溆云便抢先向她们哭道：“这些人眼见了，这蹄子跑来大声喧哗，我说了她两句，她臊了，就撒泼打我！”
璎珞自认惠妃跟前一等红人，向来只有她欺负人，哪有人敢欺负她？今番吃这么个大亏，焉得不怒！当下顾不得其他，亦指着溆云的鼻子骂道：“你别狗仗人势！你当你在中宫当差就可以含血喷人吗，我请在场的姐姐们评个礼，究竟是我撒泼打你，还是你在这儿无事生非？”
周遭一片寂然，谁也不敢搅这个浑水。那溆云三、两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衣裳，双手叉腰冷笑道：“你当你们娘娘得宠，你就可以胡作非为？她霸着皇上不算，如今连皇后娘娘的私苑也要霸着，想将来怕是连皇后的宝座也要霸去不成？她一个人兴风作浪还嫌不够，又放出你这条狗来乱咬人，我且问你，是不是你们娘娘私底下有令，让你逞凶打我，好煞咱们中宫的威风？！”
璎珞气得满脸紫涨，当下咬牙切齿道：“你区区一个奴才，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不成？刚才的话你敢当着皇上的面再说一次？”
溆云重重啐了一口，道：“呸！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抬出皇上来压人？说穿了，你们娘娘不过就是我们娘娘的奴才，你就是奴才的奴才，连我们中宫的狗都不如……”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周围有几个晓事的，连忙把俩人架开。那璎珞本是来寻乐子，哪知被人欺负不算，更被人来了个倒打一耙，真是又委屈又气恼，说不得呜呜咽咽哭起来了，末了，被人连哄带劝送了出去。这边溆云也假意哭道：“青天白日的，我又没得罪她，做什么出手伤人，我在宫里服侍这么多年，何尝见过这么混账的事……”众人也是一番好言相劝，溆云方哭着回宫去了。
且说这溆云甫一进坤宁宫，说不得双眼一转，当即“哧哧”两下扯破身上衣衫，又将发髻披散，在脸上狠狠抓出几道血痕，这才扯开嗓门，放声哭喊道：“奴婢无故遭人殴打，求皇后娘娘给奴婢做主——”一路哭至皇后跟前；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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