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东宫,深夜。

        继德堂值房内灯火通明,所有东宫僚属都在有序忙碌,纵已夜色深沉,也丝毫不见倦怠,反而面带振奋之色。

        李善用看了看滴漏,南郊路远,再过一个多时辰,太子就该出发了,她手执清单,开始最后一次查问筹备进度。

        “祝文可预备好了?”

        “回李先生,都好了,已交给殿下。”

        “三献的仪程可都与殿下讲熟了?”

        “回李先生,俱已讲熟,为防殿下遗忘,昨日还特特又讲了一遍。”

        “吉服收拾好了没有?”

        “回李先生,已熨烫熏香过,傍晚便送到了殿下寝宫。”

        …………

        从祭天仪制到衣饰小节,李善用一一过问,确认万事皆已完备,才放下心来。她信步走出房门,抬头仰望天空,在那宫墙框不住的远方,夜空深邃澄澈,漫天星河如带,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李善用心情畅爽,不禁微笑起来。

        今日是举行南郊大礼的正日子,早先已有风声传出,皇上今年有意命太子亲赴圜坛,代天子行祭天之礼。

        代祭是皇太子的重要政治权利之一,也是储君身份的象征,南郊大礼又是最高规格的国家祭祀大典,由太子在南郊大礼上代天子行祭天之礼,便是将储君的地位再一次昭示天地,日后只要无过,便万万没有废立之理,再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在东宫这些年,李善用于人前是威风八面的太子傅姆,掌管壸政,教养太子,说一不二;于人后却是东宫僚佐之首,为制衡襄王、巩固储位呕心沥血,日日如履薄冰,从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从明天开始,总算可以享享清福了,等天亮了就传花匠进来,一直想养萌萌的兔耳兰,总算有时间养起来了,再派人去寻只小奶猫,每天顺顺毛铲铲屎……

        啊,生活真美好~~

        正想得出神间,一件温热的衣服从身后披到了李善用的肩上,她转头一看,是刚入东宫时太子拨给她的贴身宫女尔雅。这些年来,除了太子和几位心腹幕僚外,只有尔雅知晓她在东宫的真实身份。

        “姑娘!”尔雅一见李善用出门,随手抓起一件妆花鹤氅便跑出来,着急忙慌地往她身上披。

        李善用一边抬起下巴,任尔雅帮自己系好带子,一边笑道:“我不过在廊下略站站罢了,你就这等大惊小怪。”

        尔雅噘嘴不依:“这滴水成冰的天,姑娘这么伶伶俐俐的就出了门,回头冻着了,殿下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李善用捏捏她的脸蛋,笑道:“怕什么?有我在呢,谁也剥不了你的皮去。”说完,便裹紧大氅,转身要走。

        尔雅忙问:“姑娘往哪里去?”

        李善用摆摆手:“我去寝宫,看看殿下起了没有。你们累了这些天,事情完了就歇歇吧。”

        当今皇上对史贵妃和二皇子襄王备极宠爱、有求必应,但碍于祖制在上,不得不册立了中宫皇后所出的嫡长皇子为太子,以主东宫、建储副、正天下之本。这东宫乃自古元储正位之所,懋隆国本,贵重至极,较之极膺隆遇的襄王府邸要华美百倍,建筑、陈设且不说,连一花一木都无不精致,一年四季皆有繁花绽蕊。

        李善用走在金砖墁砌的甬路上,夜风清冽,送来丝丝缕缕的冷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循着幽香侧头看去,原来是墙角一树腊梅凌寒盛放。

        她素来爱惜花木,不喜折花,今日却兴之所至,特意绕路到树下,左选选右看看,挑了一枝姿态最美的梅花,小心地袖了起来,打算送与太子案头赏玩。

        一路向北而行,穿过重晖门、端本门,再往前便是东宫正殿端本宫,正中设太子宝座;右侧七间连房是弘仁殿,装饰考究、规制曲折,构思精妙地隔成了数间奥室,颇有曲径通幽之趣;左侧七间连房则为太子寝宫,李善用就是要到这里探望太子。

        太子秉性柔脆、心绪细腻,又自幼不得父皇喜爱,渐渐养成自卑敏感的性子,平日里的细琐小事尚不免多思多虑,这次多年夙愿一朝将成,还不知他要紧张成什么样子。

        近日以来,太子神思不属,常把自己关在寝宫里,不许任何人打扰,李善用看在眼里,很是忧心。她本想抽空与太子谈心,但东宫僚属俱忙得如陀螺一般,她更要居中调度,一直分身乏术。到了此时,万事俱备,再无不妥,才得出空来,打算趁着太子尚未动身,好好地安抚劝慰一番。

        可是……

        李善用在太子寝宫门前忽地停住了脚步——这里怎会如此安静?

        她望着沉寂的窗口,心底倏地生出一股不安。

        圜坛位于南郊,路途遥远,太子应当已经起身梳洗,预备出发,可是此时寝宫内外仍是黑沉沉一片,未见灯火,大门紧闭,无人出入,门口也不见值守之人。

        她快步上前用力拍门,门未落闩,应手而开,室内空无一人,床铺冰冷,枕衾收拾得整整齐齐,全然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她大声喊了几声“殿下”,空旷的室内自然无人应答。

        太子呢?跟太子的人呢?正该出发的时候不见了太子,简直胡闹!误了祭天的时辰,难道要襄王代祭吗?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李善用瞬间怒火中烧,转身大步向外走去,一间间宫室找过去。弘仁殿没有,清止轩没有,知不足斋也没有……直到她一路找到了端本宫最外一重宫门前星门与重晖门之间的广场。

        重晖门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洞开了,李善用还未走到门前便见前方明晃晃地火光冲天,宽阔的前星门广场上,太子诸率府军士明火执仗,尽皆集结于此,太子一身甲胄,高踞马上,面色在火把的映照下明暗变幻。

        李善用大惊失色:“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太子面沉似水,喜怒莫辨,见李善用突然出现,缓缓皱起了眉头:“李先生怎么来了?”

        他意味不明地停顿了片刻,极其冷淡疏离地说道:“先生于本宫已然无用,从此刻起就离开东宫吧。”这话轻描淡写得仿佛是在随口打发一个无足轻重的奴婢,而不是一位辅弼多年的心腹谋臣。

        “你说什么?!”李善用骤然变了脸色。

        她强定心神,四下扫视一周,这才发现站在军阵前领头的皆是从没见过的生面孔,偌大的前星门广场上,除了太子之外,竟再无一个她熟识的人。

        李善用明白了,在她毫无所觉之间,事情已经悄然脱出了掌控——她的面色空前凝重起来。

        太子自来最怕李善用变脸,双手紧紧抓住马缰,微微张了张口,又抿住了嘴唇。

        一名中年文士排众而出,走到军阵前,对着李善用轻蔑一笑:“我等正与殿下谋划大事,女官一介弱质女流,只需回内宫静候佳音,不要问得太多,越了规矩。”

        李善用冷冷地眯起眼睛,上下打量那人,他头戴纶巾、宽袍大袖,一副飘然世外的高人做派,偏偏生了一双野心十足的眼睛,令人一看就觉得虚伪做作。她立时记起此人名叫褚文昌,是太子自己从宫外延揽而来,推说是陪他学画的,并非谋臣,只带过来打个照面就又带走了,并未按常例归到她手下听用。

        李善用心里明白了几分,并不去与褚文昌对口舌,目光直直地逼向太子:“请问殿下,此是何人?”

        太子垂目,低声说:“是本宫的画友。”

        李善用听了,认真点了点头,然后目光灼灼地望着太子问道:“东宫之中,还从未有臣办不成的事。这些年来,殿下但有所求,臣皆未曾辱命。殿下既有大事,为何要避开臣,去与什么不知底细的画友谋划?”

        太子本就心中有愧,被她有理有据地质问便愈发心虚,只得转头去看褚文昌。褚文昌见太子犹豫,立即递了个眼色过去。太子见了脸色一变,立即侧过头去,不再理会李善用。

        二人这一番眉目官司,尽皆落入李善用眼中。

        褚文昌安抚了太子,轻摇羽扇走到李善用面前,挡住她的视线,不让她继续逼视太子,然后嗤笑道:“女官这话说得十分可笑。太子殿下自幼便被立为太子,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仍在储君位上毫无寸进。女官究竟办成了什么事?恕我只瞧见了尸位素餐、一事无成,正该退位让贤!”

        “满口胡言!皇上尚且在位,太子不做储君难道要弑君夺位吗?”李善用听他放诞之言,当即高声怒斥,继而转身移步换了个角度,再次以目光逼视太子,“殿下宁可信这空口大言的废物,也不肯听臣的肺腑之言吗?”

        “诶,女官怎可如此粗俗。”褚文昌羽扇一横,严严实实地挡在她眼前,“自古明君择贤而用,我今献计,可使殿下明日便脱杏黄易明黄,登临天下。李女官区区一女流之辈,软弱怯懦、优柔寡断,多年来只知劝殿下隐忍,毫无尺寸之功,你我到底谁是废物?”

        李善用望着他得意扬扬、趾高气昂的面容,瞳孔骤缩——他们明晃晃地在东宫之中召集军士,竟然真的打着弑君夺位的主意!

        这群不知死的蠢货!!!

        那一瞬间,她第一次体会道什么叫做暴跳如雷,一双耳朵嗡嗡作响,脑袋像要炸开一样,仿佛全身血液同时冲入了头脑。

        须知,皇上当年是凭着铁血手腕,踩着父兄的尸骨上位,如今享国已久、四海宾服,岂是区区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带着几百率府军士就能动摇的?他就没想过事败的下场吗?

        太子是皇上亲子,无论如何都会留得一条性命,可是东宫上下一心为他办事的人怎么办?她李善用又怎么办?为了帮太子稳固储位,她数年来苦心孤诣、殚精竭虑,最后就只配落个附逆被诛的下场吗?

        ——他这不是在造他父皇的反,他是在造我的反!

        李善用身心俱冷,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她怒极之下,一把将褚文昌推到一旁,重重地踏前一步,直视太子:“殿下,他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要行那等狂悖之事?”

        “你别再胡闹了。”太子颇为无奈地长叹一声,惜字如金似的说出了今晚对李善用的第二句话,“快将东宫印鉴都交予褚先生吧。”

        李善用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将下唇咬出一丝腥气——原来太子竟已彻底与她离心离德,到了无论她说什么都完全听不进去的地步。

        这么多年的君臣相得、风雨同舟,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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