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这天是舒南乔到村里后睡得最晚的一天。就着星光下菜，本不算非常成功的叫花鸡也有别样的风味。
外边儿的泥壳子已经烤硬了，舒南乔随手拿了块石头砸，却被晨曦拦下，笑着给她手里塞了另外一块更大些的石头。
舒南乔挑眉，后知后觉发现之前拿着的那块石头是晶莹剔透的白，虽然有不少磕磕碰碰出的坑坑洼洼，上头残留着些黄色的泥土印子，但还怪好看的，她问晨曦：“你捡的？”
晨曦有些不好意思，嘴唇抿紧，下颌一道利落的弧线：“好看，随手带回来的。”
舒南乔不以为意，随便应了声，砸开了叫花鸡。荷叶已经在热气里蒸发了水分，散发着一种清幽的香，这种香又是被火烘热过的，清幽却不冷冽。舒南乔系得有些紧了，让晨曦递了把剪刀来，咔嚓一声，利落地层层剥开，散发着腾腾热气的微黄的还冒着油的肉就闯进眼里。
舒南乔咽了咽口水，晨曦轻轻笑一声又不好意思地半握拳挡住嘴，轻轻咳了咳，舒南乔半嗔怪地瞪他一眼。
鸡肉肥嫩嫩的，浸透了调料的滋味，又被荷香中和，是一种非常微妙得恰到好处的美味。野鸡常年在山林行走，肉很紧实，这样的肉炖汤可能汤汁鲜美肉却过柴，嚼不动，但在柴火堆里烤出来，隔着泥土，嫩得刚刚好，按姆妈的话来说就是很有“鸡味”。
其实舒南乔以前是不太理解这个说法的，鸡就是鸡，桃子就是桃子，哪怕品种不同，什么叫有“鸡味”、有“桃味”呢？
也是直到长大了，离开了家乡，到外边儿上学，衣食住行一应都要自己操办，才慢慢有了天气的概念、四季添减衣服的概念、每顿具体要吃什么的概念，她在慢慢接触生活本身。在这之前的舒南乔，像和这个世界、和生活本身隔了一层透明的罩子，这层罩子是家人为她撑起的保护伞。
未离开家的她晓得春天会春暖花开、鸟语花香，夏天会炎热，秋天会萧瑟，冬天会寒冷，但是她不在意初夏的梅雨季节天天出门要带上伞、刚入春的时候还是要多穿些捂着等等诸如此类的，因为有爸爸妈妈会考虑，她按着这个步调生活就好了。
所以也是来自北方的室友无意间一句“你们南方年年都这么下雨呀？多潮啊！”才让她细细回忆起以前，发现对烦人的梅雨季节的印象只在自己上大学后才开始慢慢清晰。
她才开始有意识地去注意许多，比如，再次放假回老家，姆妈又笑眯眯地端出自己亲手做的宝贝鸡肉时，认认真真品尝和感受，突然就明白了“有鸡味”的意思。
好像确实是比她在外边儿吃的鸡肉都更有滋味些，舒南乔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很特别，很让人记忆深刻。
那一桌饭菜氤氲起来的烟雾也很让人记忆深刻。
吃饱喝足，犹觉得有些牙缝还差着点意思，又随便收拾了些吃的。舒南乔和晨曦躺在坪里消食。
没有电灯的村落可真暗啊，只有炉灶里的星星点火跳跃着。
没有电灯的村落又很亮，以前越来越少看见的星星没了其他光源遮挡，在夜色里散发悠悠的光。
舒南乔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晨曦聊天：“你说冬天怎么办呢？”
晨曦懒洋洋地回答：“秋天多储些吃的，冬天打打猎，就过去了。”
“很冷哦。”
晨曦侧过来看她：“总不能有我们那儿冷吧？”
舒南乔来了兴致：“你是北方人？”她打量着晨曦，确实像，个儿高，身子骨壮实，眉骨和鼻梁都高，长得还有些凶凶的，是她认知里的北方大汉没错了，她点点头。
这就是刻板印象吧，她小小声在心里吐槽自己。
晨曦把手交扣背在后脑勺，两条长腿在这种小竹椅子上显得有些无处安放：“岭东人，后来跟我妈回了南湾，在久沙上的大学。”
“不过，你还是更认可自己是岭东人咯。”舒南乔笑眯眯道。
“是啦，在哪儿长大就对哪儿有归属感吧。”
舒南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么多年了，她心里最初的家还是老家的土屋模样，哪怕早已在原址修了宽敞明亮的新屋子。
听说，人做梦的时候梦到的家，很多都是自己童年时候住的地方。
“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舒南乔贼兮兮地笑着，让晨曦凑近些，“我也是在久沙上的学哦。”
晨曦脸色不变：“我知道。”倒把舒南乔吓一大跳：“你知道？”
“我见过你，”晨曦仰头看天，嘴角微微翘起来，“奶茶店，你总在那里聊天织毛衣。”
舒南乔这下是真的惊讶了，她真的没想到他们见过，她在大一的时候，课程不紧，经常约三两好友在校内的奶茶店的后院里，要不就聊聊天，或者因为什么社团活动聚在一块儿讨论，逢上初次对织东西生了点兴趣，经常带着那些玩意儿，讨论、聊天的时候手里也能干些事儿。
朋友还笑她，像个老妈子。她也不放在心上，她想给爸爸妈妈姆妈嗲嗲都织一条围巾，其他复杂的她还不会呢。
她纠正晨曦：“是围巾。”
但又想起了什么，没有继续和晨曦探究下去。她还差些勇气面对那些她曾以为是最平平淡淡的日常。
匆匆忙忙道了晚安，就着星光逃回屋里，嘱咐了一句记得锁门，然后把自己房间与堂屋的门牢牢拴紧，顶住，她蹿回床上。
翻来覆去很久才停下动静。
屋外，晨曦看着夜空，良久，悠悠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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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比平常稍晚些的时辰，舒南乔顶着黑眼圈起来，整理完生理需求后若无其事地喊晨曦一起去山里摘桃子。
晨曦正挑了水，倒进水缸里，沉着声音应了一声，把扁担立在堂屋角落里，又挎上弹弓，拿了一个小些的箩筐，喊舒南乔过来，想接过她背上的大箩筐，换成小些的。
舒南乔躲了躲，摆手，示意自己可以，反而建议他背小些的，因为他要带弹弓，方便施展。
晨曦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晓得她心里忧虑。
晨曦带路往山里去，走的路有些曲折，都往山腹里头去了，灼眼的骄阳都被密密的树林给盖住，越往里走越是凉爽。
脚下的是腐叶上又叠新叶，软绵绵的，舒南乔走得轻快。在旁边折了两根树枝，一根给了晨曦，让他学着她的样子到处敲打开路，怕有蛇突然蹿出来给他们一口。
大不仅养育着他们，也养育着其他动物。他们和其他动物在大山眼里，没有区别。
“这就叫打草惊蛇。”舒南乔调侃着给晨曦上成语课，晨曦转头冲她笑，差点被树根绊倒。
“凝神啦，山里难走。”舒南乔责怪他，但心里也知道是他腿脚的旧伤还有些影响。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是这个世道，没有这么奢侈用一百天来养不致命的伤的道理的。她只能在她能力范围内替他分担一丁点儿，其他的该他做的他还是得做。
就像舒南乔也不会奢望多出一个男性同伴能替她分担多少体力活一样，该她做的她还是不会逃避半分。人为自己活，就得为自己做事。
从这个方面来说，晨曦是一个好伙伴。
这段路比舒南乔想的还要曲折，她忍不住问晨曦：“你平时都这么七拐八拐地上山吗？”不然怎么发现这么里头的桃树呢？
晨曦憨憨地笑道：“山腹里头才有猎物呢。”
山腹里头更有危险。
舒南乔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刚好眼尖看见前头灌木丛里有一树灰不溜秋又透着点儿紫红的果实，忙岔开喊住晨曦。
这果子发乌，看着很不起眼，椭圆形，顶端炸开几瓣，一粒才拇指头大小。晨曦瞅着还感觉有点像传说里的食人花合拢成花苞的样子，心下便有些怀疑能不能吃。
舒南乔笑眯眯给他指地上炸开了烂熟的果实，已经被附近的鸟儿光顾过了：“这叫桃金娘，好东西呢。”
她摘了一个下来，在袖子上擦拭了几下，从顶端尽量撕开外皮，露出里头紫红的果肉来，水灵灵的，透着一股浆果特有的果香。
不过外皮太难撕了，她递给晨曦，让他把果肉挤出来吃下去，一边嘱咐道“里头白色的芯别吃。”
话音赶不上晨曦的速度，他很信任她，一口果肉都快咽下去了，这一下呛着了，舒南乔赶紧给他又是递水又是拍背的。
晨曦缓过来后委委屈屈含着一包呛出来的泪低头问她：“吃下去了怎么办？有毒？”
舒南乔：……
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一脸带着泪花的凶相，真的有点好笑……
她掩饰般地咳嗽几声，以免自己笑出声来，安抚晨曦：“没事没事，没吃多就行。”她歪头想一想，姆妈好像也从来没告诉过她为什么不能吃，只是嘱咐她最好别吃那根芯。
晨曦这才慢慢咂摸了个中滋味，他惊喜笑道好甜！舒南乔就喜欢看他这没见过山里世面的样子，有些得意又有些骄傲：“当然甜啦。”
她是大山的孩子，桃金娘也是大山的孩子。她当然为它的甜而骄傲。
苏东坡也写过“吾谪居海南，以五月出陆至藤州，自藤至儋，野花夹道，如芍药而小，红鲜可爱，朴薮丛生，土人云倒捻子花也。至儋则已结子如马乳，烂紫可食，殊甘美，中有细核，并嚼之，瑟瑟有声。”，里头的倒捻子就是桃金娘。更南些的地方似乎就是“捻子”这样地称呼桃金娘的。
但舒南乔很喜欢桃金娘这个名字，从小就一直固执地带一点方言腔调，软软地喊“桃金娘”。
“不过不能多吃，会便秘，可难受。”舒南乔一边说着一边招呼晨曦一起摘了放箩筐里背回去。
晨曦有些不解，既然不能多吃为什么还要摘这么多回去呢？浆果很容易坏，还不如留在枝上。
舒南乔不嫌他不晓得，告诉他，桃金娘拿来泡酒好呢，能治很多，胃痛、消化不良、风湿都能沾点儿边，而且，舒南乔严肃地说：“对肾特别好。”
晨曦愣了一下，舒南乔就眼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从脖子一直到脸颊，再到耳朵，整个人都红彤彤起来，隔着老远都感觉他整个人在发烫。他结巴着：“什……什么啊！”然后背过身去，飞快摘着桃金娘，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舒南乔倒有些迷茫，有这么不好意思吗……她感觉自己今天早上起来眼睛肿肿的，才想到这一出的……
她看着晨曦胡乱摘了就往背筐里扔的架势，挠了挠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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