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三回

第卅三回　莺声燕语花团锦簇　龙舟凤舸金碧辉煌

        题曰：细柳宫墙，看不息昼夜轮转；曲径回廊，映几回斜阳西颓。

        转眼间又交八月。是时，藕鲜蟹肥，瓜果下市；自初一日起，各宫中人或互送瓜果鲜藕，或相邀斗酒吃蟹；又于各宫庭院摆设盆栽、罗列细草，众宫眷赶自游玩赏乐。惠妃因惦念顺妃，唯恐她短了东西，独备了碗大螃蟹，并红白软子大石榴，着人送与顺妃。顺妃此时病体渐愈，少不得登门拜谢。俩人同赏一回秋海棠，一处促膝倾谈，倒也甚相得宜。

        说话到了十五，是日一早，内宫二十四衙门罄齐出动：内官监备下烟花、火炮；司设监备下卤簿、仪仗、帷幕；尚膳监备下玉馔珍馐、果醴茶点；御用监备围屏、床榻并一应陈设；内府供应库备灯火、白蜡、红蜡、沉香；更有御马监、神宫监、尚衣监、都知监，无不驾前待命。并汉经厂、番经厂、道经厂之男女僧众俱扬幡挂榜，着袈裟、缁衣、法衣于佛前伺候。此时六宫妃嫔皆按品盛妆，各备鸾轿，齐随圣驾往西苑而来。

        单表长安宫内，一众宫人向日久居深宫，出入唯对四面高墙，就如笼中之鸟，见不得外面天日。如今好容易得机会出门，众宫人巴不得一声，一时间璎珞、珊瑚、琉璃、玲珑、琵琶、琥珀、碧雪等个个笑逐颜开，备齐了惠妃出行之物，又各带了自己胭脂水粉、珠花头饰，说笑玩闹一回，这才跟着惠妃仪仗，出得宫来。

        碧雪打出娘胎，何尝游历过名山秀水，今番有幸出行，顿觉头顶天空仿佛也湛蓝许多。极目远眺，但见出行仪仗有如长龙般铺天盖地、不见首尾。且不说帝后驾前龙旗虎纛、羽葆幢节，就单只惠妃凤轿左右，就多少华盖绣扇，并一应内侍执了拂子、水盆、水罐、香炉、香合、痰盂等物，真令人目不暇接。正可谓“玉辂鸣鸾、九旗扬旆”，不消胜记。

        且说这西苑始建于辽，乃历代帝王游幸驻跸之皇城御苑。其亭台殿宇，恍若仙境；山水掩映，胜却蓬莱。文徵明曾作诗赞太液池云：

        “泱漭沧池混太清，芙蓉十里锦云平。

        曾闻乐府歌黄鹄，还见秋风动石鲸。

        玉蝀连蜷垂碧落，银山缥缈自寰瀛。

        从知凤辇经游地，凫雁徊翔总不惊。”

        这太液池旧名西海子，在西安门内，周约数里，上跨石梁。两崖突甃出水中，下斗门鲸兽，上楯栏，皆白石镌镂如玉。中流驾木贯铁，綷丹槛掣之可通巨舟。后妃随圣驾先至太液池，又从承光殿往北，过永安桥到琼华岛——此岛相传为金章宗李后的梳妆台，其残迹仍在，如今又新添许多亭台楼阁，莫不飞金走彩、辉煌壮观。——环视左右，苍柏葱茏、峰峦掩映；放眼远观，碧波浩淼、紫荇白萍，真个锦绣天成，美不胜收。

        是时圣驾下降琼华岛仪天殿，皇后与各妃嫔宿福隆宫西御苑。午后，皇上起驾，由后、妃、文武百官随同，游幸芭蕉园、紫光阁、五龙亭等景致。皇上又设宴犒赏群臣。直待暮色渐沉，早有内侍备好龙舟凤舸，彼时，皇上移驾，携后妃一并登舟而行。

        龙舟启动，顿时鼓乐喧阗，但只见太液池上星星点点，燃起数千河灯，恰便似九天银河洒落凡间；又见两岸之上，内侍手持灯火首尾相连，将岸上映照的如白昼一般。皇上伫立船头，见此情景，亦不断微笑点头。后、妃早忘却心头芥蒂，只纵情于湖光山色之间。皇上饱览良久，方侧头向皇后笑道：“朕得诸卿陪伴，方不负此良辰美景。”皇后笑答道：“臣妾等若非上叨天恩，有幸随侍圣驾左右，又安得有此眼福？”

        说话间冰轮乍现，冉冉上升。众人仰首遥望，各具遐思。贵妃笑道：“如此银辉泻地，恰与池面上灯火相映成趣。”皇上听了，便望向惠妃道：“爱妃以为如何？”惠妃笑道：“臣妾何尝见过这等世面，恍惚间真觉得身在画中呢。”正说时，船身忽的微微一荡，皇上便趁势揽住惠妃纤腰，笑问道：“不知爱妃画中可有朕的身影？”皇后一旁听了，登时面露不悦之色。贵妃偷觑皇后一眼，忽的朗声一笑，道：“说起这画儿来，只怕万岁忘了，顺妃最擅丹青，何不让她将此情此景描摹下来，留待日后观赏，岂不妙哉？”皇上击掌道：“若非爱卿提醒，朕险得忘了。”即命顺妃道：“爱卿就以此景为题，做幅画来如何——要紧的是人物一个不能短，又要看得出中秋佳节的意思，卿可做得？”那顺妃五年不曾动笔，早生疏了，只是眼下皇上正兴头上，既下了这个令，哪敢违拗，只得应了。

        少顷龙舟靠岸，就有内侍上前，恭请帝后并诸妃入席。原来露天里早备下圆桌圆椅——取其团圆之意，并设下酒馔佳宴。后妃随皇上焚香净手，方始入席。帝后上首并肩而坐，左手边依次贵妃、敬妃、丽妃；右手依次淑妃、顺妃、惠妃、容嫔。此时月正当空，不远处放起漫天焰火，真可谓绮丽幻彩，如在梦中！皇后率众妃向皇上敬过酒，皇上兴之所至，便笑向众妃道：“有画不可无诗，今限以中秋为题，众卿家各赋诗一首，做的好了，朕重重有赏。”

        贵妃抢先笑道：“臣妾等素乏捷才，在这诗文上又怎及得皇后娘娘？臣妾等不若洗耳恭听吧。”

        皇后听了心下受用，只口中谦道：“妹妹过誉，只怕我文思浅拙，没的辱没圣听。”

        皇上道：“勿需过谦，但且做来。”

        皇后领命，略忖片刻，乃占成一绝，道：

        “三五佳期至，九州景色新。

        天子恩泽倍，祥瑞降凡尘。

        四海仙品供，诸侯朝拜勤。

        何期逢盛世，鸾凤和仙音。”

        吟毕，众人齐声叫好。贵妃道：“姐姐这诗，大气恢弘，不愧中宫之手笔！有这一首在前，臣妾等又何必狗尾续貂？”

        皇上道：“不然，做诗正因各人立意不同，是以情境也不尽相同，所谓好坏，原无一定之标准，”因又打趣贵妃道：“爱卿素有胆色，今儿个倒怕诗做的不好，惹人耻笑了么？”

        皇后亦从旁附和道：“你在宫里破落惯了的，咱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却还在那里扭捏撒娇哩。”

        贵妃掩面而笑，末了方道：“既如此，说不得献丑了。”清了清嗓子吟道：

        “焰焰灯火晟，湜湜水澄清。

        恍惚登瑶台，亲赴蓬莱境。

        仙班分两列，姮娥含笑迎。

        愿此月长久，古今共此情。”

        吟毕，众人亦夸赞不已。下至淑妃。淑妃亦谦逊一回，乃启口吟道：

        “宝马香缁御驾来，执戟仗钺锦绣开。

        不为征巡出边塞，只为今宵月不裁。”

        下至敬妃。只听敬妃吟道：

        “万点奇葩绕枝藤，一轮新月映江中。

        玉阶宫娥歌舞罢，殷勤酬对天子问。”

        下至顺妃。顺妃亦占一绝，道：

        “蓐收驱酷暑，风过鬓生凉。

        金魄临江渚，云旗竞飞扬。

        遍及隋侯彩，堪现和氏光。

        疑为天河落，惶惑拂衣裳。”

        皇上听了，微微点头。——下至丽妃。

        那丽妃平日大字不识几个，遑论作诗？把脸涨得通红，半日说不得一个字。贵妃忙解围道：“妹妹病了这些时日，总不曾大安，今早起还嚷头痛哩。”

        皇上听说，遂摆手道：“既是头痛，免了。”——下至惠妃。

        惠妃向爱诗赋，今见皇上限令作诗，未免正中下怀，当下也不遑多想，张口吟道：

        “蓉桂竞芳逞风流，新赋诗曲占鳌头。

        浓荫苍郁穿影壁，纤缆逐浪御龙舟。

        华堂曳袣飞金斝，紫案展袂传玉瓯。

        广寒殿内无昏晓，试问人间几度秋。”

        吟毕，皇上击掌赞“好”，又笑道：“朕就许你个‘占鳌头’罢了。”当下赐牙扇两把，又命誊录惠妃诗于其上。皇后未免不悦。顺妃飞快使个眼色与惠妃，惠妃丝毫不觉。——下至容嫔。

        容嫔忙道：“诸家姐姐珠玉在前，臣妾何必献丑，乞圣上免了吧。”皇上点头依允，当下举杯道：“众爱卿才思敏捷，甚堪嘉许，来，且与朕满饮此杯。”

        皇上兴致甚高，连番痛饮，不消多时，已然大醉，由皇后亲自护送回行宫歇息去了，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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