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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第五十二回 送往劳来徒碌碌 左提右挈何营营

        不知不觉间,残秋已尽,须臾冬至,天气肃杀,一日冷似一日。御膳房每日里备了浑酒,炮制各类御寒膳食:什么鹅肫掌、炙羊肉、糟腌猪蹄尾、羊白腰、卤煮鹌鹑、八宝攒汤……赶自进献。冬至这天,皇上晨起祭拜了祖先,临朝受了群臣叩拜,三司卫所按惯例上表向皇上祝贺,退朝后又有皇后率了群妃请安。彼时皇上于乾清宫正殿端坐了,受了后妃之礼,礼毕一一赐坐,少不得话些个家常。皇上见后宫一片祥和气息,龙颜大悦,着令每人赐御酒一杯。皇后饮毕,笑道:“万岁的御酒果有驱寒功效,一杯下肚,就觉周身暖暖的。”

        彼时贵妃因向皇后俯首,便再不似往昔能言善道,只一味看皇后脸色,闷不做声。淑妃、敬妃向是深沉稳健的,亦不多话。顺妃一贯谨小慎微,平日尚且少言寡语,何况这等时候!丽妃心中有气,因此沉着脸,樱唇紧闭。惠妃因有了身孕,又提携常嫔、怡嫔,未免锋芒太露,今见贵妃有畏缩之态,自己亦权且依她行事,只垂首默然饮酒。常嫔、怡嫔身份低微,不敢放肆多话。皇后见众妃各怀心事,怕冷了场,勉力与皇上说笑几句,可惜她向来不擅长说嘴逗趣,眼见皇上听的心不在焉,皇后知趣,也就起身告退了。众妃随皇后依序退出乾清宫,皇上便叫住常嫔、怡嫔,令她两作陪。

        那边群妃出了乾清宫,恭送了皇后上轿,其余尽皆散了。惠妃正欲上轿回宫,忽听贵妃在身后徐徐道:“将自己的男人拱手让人,敢问妹妹心中是何滋味?”

        惠妃心头一紧,回过头却展颜一笑,道:“个中滋味,姐姐岂非比臣妾了然得多?”

        贵妃点头笑道:“如此,你我亦有相通之处。”

        惠妃不觉一怔,眼见贵妃上轿去了,自己犹自回不过神来,听那贵妃语气倒也并非全然讥讽,竟似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意味。惠妃苦笑一声,心道:这宫里唯一明白自己此刻心境的只怕只有这个死对头也说不定!一念至此,不知为何有种难言的凄楚骤至心头,忽听得乾清宫里传来怡嫔那爽朗笑声,惠妃双唇一抿,不敢多听,连忙急急离了这里。

        那怡嫔自得宠幸,虽看似与常嫔平分秋色,实则处处占尽上风。常嫔是个实在人,自认与怡嫔同为惠妃效力,因此凡事皆不计较,怡嫔受宠,她不仅没甚醋意,反倒还为她高兴哩。这日待得皇后与群妃散了,怡嫔便换了胡人装束,掣了一把剑,为皇上舞起剑来。这大半年她在宫里闲来无事,倒偷练了一身旁人没有的本事。加上她容貌颇有些异族风味,这么装扮起来,倒真似胡人无异。皇上看的眉飞色舞,赞不绝口,常嫔亦欣赏有加,在皇上耳边说了无尽的好话。怡嫔舞毕,皇上抚掌笑道:“芳卿竟是这般文武双全,亏得现下边境无扰,若真有战事,朕怕是要命你做个女将军了。”

        怡嫔拭了拭额角汗珠,躬身谢道:“皇上抬爱了,如今四海升平,何来战事?别说臣妾,就是朝廷上真正的将军,眼下怕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呢。”

        皇上招手命她近旁坐了,一手挽了她,另一只手挽了常嫔,摇头晃脑道:“亏得惠妃,朕才得会两位芳卿,若不然,朕怎能同时领略怡嫔的妩媚风流,常嫔的温婉多情呢。”

        常嫔忙趁势道:“惠妃姐姐一心以皇上为念,事事替皇上设想,论品貌,在这六宫里也可称得上独一无二了。”

        怡嫔亦堆起满面笑容,道:“正是呢,况惠妃待人又极和气,臣妾向是把她当嫡亲的姐姐呢。”

        皇上点点头,叹口气道:“可惜朕先时负过她,虽近来总想着做些个补偿,只是又不知怎生示好才能化解前嫌,两位芳卿可有什么好主意?”

        常嫔似早有准备,抢着道:“姐姐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她待皇上的心一如往昔,又何需补偿呢。只是如今姐姐身怀龙裔,对咱们大明可是有莫大的功绩,臣妾想着,这等功绩难道还不封赏么?只是寻常之物又不能彰显尊贵,以臣妾愚见,不如将姐姐升为贵妃,方可表皇上的嘉奖之意。”

        话音未落,怡嫔早飞快地暼了常嫔一眼,常嫔一丝不觉,只等皇上示下。皇上沉吟半晌,心道:想当年陈氏就是因有孕擢升,结果末了诞下的只是个公主,不足月还夭亡了,怕是为娘受封太早夺了孩子的福分;今既有前车之鉴,何妨等惠妃诞下皇子,再行封赏?遂一笑向常嫔道:“芳卿说的却也在理,待朕与皇后合议后再处。”常嫔忙替惠妃谢恩,却不妨有一双怨毒眼睛早如利剑一般狠狠盯在了她身上。

        常嫔为惠妃求封赏,不过一会儿工夫就传遍了六宫。皇后听了大不受用,暗忖道:若惠妃擢升,再诞下皇子,到时便想要我这中宫之位也是易如反掌,那陈熹元算计多年都扳不倒我,无非就差在这一个后嗣罢了……想到这,冷汗直流,忽又想道:贵妃若闻此讯,岂不比我还要急上一百倍?她必拼死也要拦着,我倒要看看她如何应对!——果然不出皇后所料,贵妃听说了这个消息,气得捶胸顿足,把桌案拍的山响,连声詈骂道:“去把常嫔那不知死活的贱人给我提了来,我倒要看看她长了几只眼睛几只手,竟敢跟本宫作对!”

        常嫔刚回未央宫,转眼就有寿昌宫的人来传。常嫔也知因了何事,未免心中打鼓,待要不去,又没个推脱,她怯生生地望了望一道回来的怡嫔,盼着怡嫔给自己出个主意;那怡嫔见此,不觉心中冷笑道:你自己闯的祸,这会子倒怕了不成。面上不露声色,安慰道:“许是找姐姐叙旧罢了,如今她势不如前,还敢怎么着。”常嫔心道也是,方才放心去了。

        常嫔向时因惧怕贵妃姐妹威势,是以称病避居,如今虽得惠妃提携,重获了圣宠,但旧日对贵妃的顾忌犹在,回想那时贵妃戕害了不知几多人命,自己若非及时避祸,怕是早也惨遭毒手。一念至此,心下惴惴,更生出几分畏怯来,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往寿昌宫去。

        贵妃等了她半日,早集聚了一腔邪火在肚里,现下见了她,由不得冷笑了一声,道:“好个机灵的可人儿,如今得了圣宠,把个脸也丰腴了,身子也窈窕了,那些个说不出的病怕是早扔到爪洼国去了吧。”

        常嫔忙跪了请安,也不敢多言,只听贵妃接道:“惠妃不过是利用你笼络皇上,谁知你竟是个愚不可及的蠢才,你以为她真心待你,便感恩戴德,要为她效死力!本来这些个事本宫管不着,只是有件事要请教妹妹,现而今宫里已经有了一个贵妃,你撺掇皇上升她做贵妃,是要将我置于何地呀!”越说越气,由不得“啪”的一声拍案而起。常嫔吓得花容失色,大气也不敢出。贵妃行至她跟前,轻蔑道:“常嫔,你想跟我作对是不是。”

        常嫔微微抬起头,颤声道:“臣妾……”话音未落,她脸上早挨了贵妃一巴掌,这一掌直打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只听贵妃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有惠妃给你撑腰,我就不敢动你,从前我能让你自愿躲进洞里去,到了今天也是一样!你回去仔细衡量衡量,为惠妃把命都赔上,究竟值不值得!”

        常嫔忍气吞声,捂着热辣辣的半张脸回了寝宫,怡嫔早在她屋里候着。常嫔见了怡嫔,方始哭出声来,将适才情景述说一回,末了泣道:“我要将此事立时回了惠妃去。”

        怡嫔忙阻道:“惠妃姐姐知道了岂不怄心,动了胎气可就事大了,依我看,惠妃迟早会除掉贵妃,届时姐姐岂非什么仇都报了,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呢?小不忍则乱大谋啊……”常嫔本也没甚主见,听怡嫔一席话倒也在理,是以只好将委屈暂且隐忍,两人正说着,忽有寿昌宫的人又来传怡嫔。常嫔又吃一惊,拉着怡嫔道:“贵妃毒辣得很,依我看,妹妹就托故不要去了吧。”

        怡嫔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日不去,一辈子不见面不成?”心想贵妃分开叫她两个,倒也有些古怪。这里常嫔眼巴巴目送怡嫔去了,终究放心不下,在屋门处不断悬望,过了两盏茶的工夫,好容易盼到怡嫔回来,常嫔急忙迎出去,关切问道:“怎样,贵妃可否对妹妹动粗?”

        怡嫔恼恨道:“休要提她,往日传闻她如何毒辣,我只道是夸大其词,谁知她为人比那传闻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怪道姐姐当日要避居长寿宫了,真真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她嫌骂人不解气,向我摔了个茶盅子,我这会子心里还砰砰直跳哩。”

        常嫔看那怡嫔衣裙下摆,果然湿了一大片,忙催她去更衣。怡嫔道:“这倒不忙,只是依我的主意,今儿个这事倒不需对任何人提及,以免打草惊蛇,误了惠妃大计。”

        常嫔初时不依,经怡嫔再四劝解,方勉强应了。

        话说惠妃听闻贵妃传召常嫔、怡嫔两个,心道:贵妃已然按捺不住,要找她两个的麻烦了,我且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迟早她要露出马脚来。为今之计,还是重新博得皇后的信赖最为要紧……正想着,忽听窗外传来鸟雀叫声,惠妃不觉纳闷道:大冷天里,什么雀儿倒叫得这么欢。

        身畔服侍的珊瑚笑道:“娘娘有孕,雀儿也晓得来报喜。”

        惠妃微微一笑,猛然想起当日家亡人散,被逼得无路可走,那时只有乌鸦在头顶盘旋……不敢多想,因问珊瑚道:“你碧雪妹子呢?”

        珊瑚回道:“娘娘不知道,这丫头心地慈悲着呢,她听说浣衣局那些个奴婢没有冬衣,怕她们冻着,每日里不眠不休的为她们做衣裳,这会子怕是正在赶活儿呢。”

        惠妃笑道:“她就是这个脾气,宁愿苦了自己——你去叫了她来,就说传我的话,这大节下的,略歇歇吧。”

        珊瑚忙答应着去了。须臾,果然领了碧雪回来。珊瑚笑向惠妃道:“奴婢猜得分毫不差,碧雪妹子这一日不曾出门,做针线熬的眼睛都红了。”

        碧雪忙摆手道:“哪有的话,才缝了几针罢了。娘娘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手有多笨,当初刚进宫时,连个花样也绣不出的,现而今虽说能缝个裤儿啊,袄儿的,可样子实在拿不出手;何况我做活又慢,这大半个月过去了,统共也就做了那么几件冬衣,还不知结实不结实呢。”

        惠妃道:“既是妹妹昔日的姐妹没了冬衣穿,我也不能眼看着她们挨冻,不如在我这支了银子,找人给她们做,岂不又快又好?也省得妹妹一个人熬神了。”

        碧雪闻言不禁喜上眉梢,拍手道:“娘娘果然是心地最最慈悲的——这下子那些个姐妹可就不用愁了,她们要知道了这事,不知怎么感激娘娘呢。”

        珊瑚皱了皱眉,赔笑道:“娘娘即便有银子,也不是这般花法,真要周济,这宫里可周济不过来呢,何况别宫主子听了,不晓得又要编派出什么瞎话来。”

        惠妃道:“下等奴才也是人,我当初进宫也吃过好些苦头,若不是运气好些,现在恐怕也和她们一般遭罪呢。人生在世,能帮人处,何妨一尽微薄之力,你且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珊瑚只得应了。惠妃眼波流转,忽又莞尔笑道:“你也别急着去拿银子,既是要做衣裳,又正赶上节下,何妨给你们也做上几件。我想着你们这些个姑娘家,正值青春少艾,有哪个不爱装扮的?即便穿的暖和,但若整日家参差不齐、灰头土脸,怕也不中你们的意,不如——”吩咐碧雪“准备纸笔来”,碧雪忙应命去备了来。待研好墨,惠妃略忖片刻,便在纸上画了几个衣服花样,碧雪也顾不得礼数,只支了肘子扶案细看。惠妃画毕,递与珊瑚道:“照这个样子做出来,再做成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每个班次服侍的人就穿一种颜色,你们几个掌事穿彩色,只不可太花哨便是。”

        这下子不仅碧雪,就连珊瑚也欢喜不迭;惠妃又吩咐派发胭脂水粉,并香料花卉等。长安宫大小宫婢闻讯无不欢呼雀跃——这些女孩自入宫门,除了辛勤劳作,何尝有过梳妆打扮的时候?即便有心装饰,但若太过抢眼,被那挑剔的主子看了,还道她安了争宠的心,一不小心性命都堪忧,哪承望如今却有惠妃这等体恤她们心思的主子!一时间奔走相告,人人称颂不已。自此,长安宫渐渐生出一种繁花似锦的景象来。

        过几日皇上驾临,眼见众宫婢皆穿戴得甚是美丽,不觉大加赞赏,道:“不止爱妃与众不同,就是爱妃宫里的奴才,也较别宫的面目可亲——前几日朕往长乐宫,只有两三个奴才还看得过去,其余的竟像小鬼一样,叫朕看了说不出的厌恶。”

        惠妃便将做衣裳一节说了,皇上笑道:“偏是你有这个心肠”,叫过一个宫婢,仔细查看了一番衣服样式,不仅连连赞道:“花样精致,甚好,甚好。不若朕也凑个趣,”吩咐李降喜去内务府支些宫花——蓝衣配蓝花,紫衣配紫花,彩衣配彩花;未及吩咐完,惠妃早领着一众宫人叩谢了。皇上道:“既能与人恩惠,又能娱己之目,何乐而不为?”

        长安宫上下自是人人惬意,只难免招来别宫种种闲话。别宫当差的宫婢皆又恨又妒,少不得跑到各自主子跟前吹风,说什么“长安宫奴才一贯懒散成性,成日家只晓得梳妆打扮,一个个狐狸精似的,都安着勾引皇上的心,亏得惠妃竟想出这等法子来迷惑皇上”。

        各宫主子听了,果然都暗暗妒恨,内中尤以丽妃为甚,她听说皇上讥讽她的奴才像鬼一样,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心下计较道:偏她惠妃会装扮人,我就不会不成!欲要效仿惠妃,也在纸上歪歪扭扭画了几笔,终不成个图样,气得将纸揉成一团,骂了一阵,又一想:做衣服需得花老大一笔银子,难不成亏了自己去装扮别人?这等划不来的事只有惠妃那等蠢人会做。前思后想,终究舍不得银子,只得罢了。

        话说这日傍晚时分,惠妃命备一桌酒菜,系数屏去了从人,只留下碧雪,要与她把酒言欢。惠妃本欲拉碧雪同坐,碧雪说死不肯。惠妃道:“今儿个冬至,可惜身边没个亲人陪我过节,想妹妹你是个最亲近的人,这才拉了你来,谁知妹妹竟也不稀罕陪我,我这心里孤苦竟没个人可诉……”这般说着,便将帕子蒙住眼睛,大有不胜悲痛之态。碧雪见此情景,好不过意,忙劝慰道:“娘娘快别这么着,碧雪简直没个立足之地了。”心里着急,眼圈早红了。惠妃移开帕子,“扑哧”一笑道:“这丫头,不给她两句,就跟我拿腔作势的。”

        碧雪又羞又气,道:“娘娘越发学坏了,动不动就捉弄起人来。”

        惠妃将帕子在碧雪鼻子上轻轻一扫,笑道:“快坐了吧,我还有故事要讲给妹妹听呢。”

        碧雪只得坐了,一边迫不及待道:“娘娘的故事,必是极好听的了,快些道来。”

        惠妃沉吟道:“等妹妹听了,再评好是不好。”

        惠妃因是有孕,也不大有胃口,因此只一味给碧雪布菜。不消一会,碧雪碗里便堆得小山一般,又是酒酿鸭掌,又是红烧海参,又是虾丸翡翠羹,又是鹿筋炖肉……不一而足,碧雪看得连连念佛,向惠妃笑道:“奴婢不是大肚子弥勒佛,哪吃得了这许多,倒是娘娘该多进补些个。”

        惠妃斟了杯酒,递与碧雪,碧雪忙起身接了,惠妃道:“我不能饮酒,妹妹饮了这杯,我再给妹妹说说那个故事。”

        碧雪酒量清浅,饮过这一杯,脸上便升起一团红霞,惠妃凝视她好一会儿,蓦地笑道:“妹妹这神态倒叫我想起一位故人,她酒量也不大好,有一次我捉弄她,在她茶盅里掺了些陈年的老酒进去,她只喝了一口,就把个脸通红,性子上来,追着我打呢。”

        碧雪眨巴着灵动的双眼,好奇道:“这人是谁,想来和娘娘是极要好的吧。”

        惠妃默然点点头,碧雪又问道:“那娘娘进了宫,两下里岂非牵挂得很?”

        惠妃不觉揪心,忙举起面前酒杯,啜了一口,一时间酒入愁肠,化作万千感慨。她苦笑一声道:“且不提这个,还是讲故事你听罢——”

        “话说前朝有个读书人,因金殿提名,擢升了翰林之职;古语有云:金榜提名,人生快事莫过于此了,何况这位老先生职务清闲,他又一贯心性恬淡的,是以每日除了读书下棋,便是吟诗作赋,日子过的倒也畅快。只可惜他膝下无子,只得了一个女儿,不免常常引为憾事。有一年也是冬至时分,老先生与夫人设宴对饮,时年九岁的女儿也一并在坐,老先生便指着这闺女对夫人道:‘可惜得了这红粉钗裙,不能承袭老夫平生之志了。’

        岂料他那女孩儿听了,竟十分不服气,反驳她爹道:‘蔡文姬、谢道韫、李易安不都是红粉钗裙,可文章彪炳千古,谁敢小觑她们?更有那掌管了天下的吕氏、武曌,也同样是女流之辈,可谁又敢说她们的志气比不得男儿呢?’

        老先生闻言失惊道:‘此女倒有些个不凡哩’,试与她联诗作对,皆应答如流。老先生越加称奇,道:‘往日不过教她略认得几个字,谁知竟这般敏慧,得女如此,岂不胜人家男儿十倍!’自此,倾力教习女儿读书写字,再不生膝下无子之叹了。”说到这,惠妃眼波流动,仿佛笼罩着一丝异样的光彩。碧雪亦听的入神,这当口不禁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女孩长大怕是也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了。”

        惠妃一怔,不觉失笑道:“恐怕要叫妹妹失望了,这女孩没甚出奇之处,也不过每日读书刺绣,和别人家女孩一般无二的。她家里虽说没甚大富贵,倒也有个小庭院,夏日里,她就和她娘亲在园子里逛逛,摘些花、草编些个玩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个光阴似水,不知不觉这女孩也过了及笄之年,只是她天真心性未改,自以为一生一世都可以这般无忧无虑,谁知道……”惠妃话音一顿,面色也不觉阴沉下来,碧雪好不奇怪,追问道:“谁知怎样?”

        惠妃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老先生因得罪了当朝权贵,以致被诬下狱,夫妇双双惨死狱中,女儿亦被充为奴婢……”

        碧雪不禁“啊”地一声,皱紧了双眉,不忍道:“好端端的一家子,怎地竟变成这样,老夫妇可怜,女孩儿更可怜……”

        惠妃盯着碧雪问道:“妹妹觉得她可怜?”

        碧雪道:“日子过的好好的,突然间遭此横祸,怎么会不可怜呢。”

        惠妃叹了口气,道:“许是老天爷也可怜她,让她有了个重生的机会,不仅如此,她居然还打探到了仇人是谁!妹妹你可知道,自从她惨遭变故之后,没有一个夜里不梦到爹娘惨死的情形,没有一天不盼着报仇血恨,所以当她一遭得知了仇人是谁,她就下定决心要让仇家血债血偿!”

        碧雪看着惠妃那失常的可怕目光,不禁惊骇莫名,但惠妃却一丝不觉,只听她声色凄厉道:“她本来鄙夷别人耍阴谋、使手段,可她为了报仇比别人还会耍阴谋、使手段,甚至不惜去戕害人命!曾经将她视为知己的姐妹纷纷离她而去,可是妹妹,”她一把抓住碧雪手腕,双目紧紧盯住她问道:“难道妹妹也认为她做的不对,她真的做的不对吗?!”

        碧雪从不见惠妃这般失态,一时语塞,半晌方呐呐道:“娘娘您不要紧吧……”

        惠妃放声大笑,摇头道:“我何必问你,妹妹心地慈悲,又怎么可能赞同一个戕害人命的人?”

        碧雪咬着嘴唇道:“奴婢也不敢妄论对错,只是一个女孩家,一个人背负这种深仇大恨,终究太不容易……”

        惠妃一阵哽咽,喃喃道:“想不到还有人愿意同情她,这世上哪怕只有一个人同情她,对她而言也是种安慰。”她微颤的手为碧雪又斟了杯酒,劝道:“再敬妹妹一杯……”

        碧雪连道“不敢”,心下却满腹狐疑,观惠妃神态,与往常大相径庭,不觉暗自猜疑道:娘娘今日却是反常,说是别人的故事,倒像她自己感同身受一般……只听惠妃又再开口道:“其实有时她扪心自问:假使不为报仇,她是否也会做这些令人不齿之事?又或许她只是以报仇为借口,而实则根本就是阴险毒辣的人!她究竟是为一己私欲,还是为了仇恨而不折手段,就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碧雪越听越是揪心,她心中升起一种异样之感,仿佛嗅到了某种事实,却又不敢确认,只好试探问道:“那她究竟是否达成了心愿呢?”

        惠妃道:“这个我就不能知道了,左不过是别人的故事,又何必深究?说到底,你我也不过是后世口中的故事罢了。”

        碧雪心道:娘娘的户籍出身我都知悉的,因此娘娘所说的断不能是自己;但看娘娘的神态,却似真有其事一般,那娘娘口中的这个女子究系何人呢?

        ——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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